纪家后门外杂草丛生，被唤作丫头没取名字的小姑娘手持马鞭，奴马之术倒真让人叹服。马车一路飞驰，此时那些庄稼汉还在家里吃饭，并未有人发觉这辆快得离谱的马车。
马车内很宽敞，宽敞到能装下三个纪老太爷，车内并没有什么豪华装饰，那车厢却是一根根精钢所铸，这样的马车怕是从山顶上摔下去，也不会被砸烂。车内仅铺着一条羊毛毯子，毯子上端放着一张案几，案几上燃着檀香，还有壶新沏的茶，茶香混着檀香，一老一少说不出的惬意。
纪老太爷一进马车嘴便没停过，腮梆子上的肥肉乱颤不已，也难怪早些年别人称他“肉山”。纪渊看着车窗外，望着绿油油的庄稼地，有些落寞，从小他便跟着老头子东奔西走，那几个叔叔伯伯家他也都去过，不过那时候年纪还小，只记得那些叔叔伯伯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纪老太爷也可能就是因为这点，才带着三岁的自己来这纪家故宅，一待便是十年，细算起他的幼年时光大多都跟这里有关，虽说年少不知愁，可纪渊还是有些舍不得那些天天围着他听故事的小伙伴们。
“不知道韩哑巴还想听那《狐娘子》的结尾不，我记得上次没讲完。”纪渊自语自语道，两人每次一见面不是对骂便是出手，但每次见到韩哑巴偷偷躲在附近听自己讲故事，纪渊便觉得特别来劲。
纪老太爷吧叽吧叽吃个不停，似乎吃得有些累了，睁开了那双小眼睛，看了眼孙子的背影，鄙夷道：“屁大点娃儿，哪来那么多愁啊。呸！”
纪渊转过头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从来没个正形的爷爷，不满地叫道：“倚老卖老的老头，哪那么能吃的。我也……呸！”
一老一少都瞪着眼，两人对视了片刻，突然都笑了起来。
坐在马车前持鞭驾马的丫头，听得车厢内的笑声，那像冰块般的小脸难得的融化了一丝，嘴角也浮起了淡淡笑意。
“小混蛋，你就不好奇咱家那梧桐树有什么秘密？”纪老太爷一高兴便情不自禁地搂住纪渊，差点没把纪渊给弄岔气。
好不容易挣脱老头子的怀抱，纪渊粗粗地喘了口气，怒目红脸叫道：“老头子，你要想断子绝孙，就把我勒死得了。”
纪老太爷报赧笑了笑，取出一块酥糖伸到了纪渊嘴边。
纪渊也不客气，张嘴吃下，说道：“你不想说，我也不打算问，要真是有什么宝物，咱爷孙俩也没那本事守，等以后有本事了再知道也不迟。”
“你这小子倒也想得透彻，不错。”纪老太爷笑了起来，浑身肥肉乱颤，纪渊真怕老头子一高兴又来抱自己，急忙朝后躲了躲。
马车这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纪渊从车窗处探出脑袋，问道：“怎么停了？”
丫头没有下车，轻声回道：“老太爷的故友来了。”
纪老太爷眼珠骨碌转了一圈，问道：“丫头，是哪个王八蛋来了？”
“老太爷平常叫他叫花子的那位！”
纪老太爷抖了抖身上肥肉，喝了口茶，也没装模作样的叫纪渊扶他，径自将这近四百斤肉的身子移出车厢，一下车地上便被他震得颤了一下，留下两个寸许深的脚印。
纪老太爷双手负于身后，望向三丈外那棵桃树。桃树下立着一个身着破旧长衫书生模样的老头子。老书生立于风中，左手轻捋那撮山羊胡子，一派出世高人的风范，不过那未曾打理的头发被风一吹便乱成草窝，让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纪老太爷往嘴里塞了块肉脯，瞪了眼那老书生，说道：“叫花子，又来要饭？”
老书生吐了两口唾沫在手心，一本正经的将满头乱发理了理，然后说道：“这次不要饭，来要个说法。”
纪老太爷眉头挑了挑，问道：“要个什么说法？”
“距约期，可还有一年时间。”
“我可还要命呢！”
“你这把岁数还怕死？”
纪老太爷呸了一声，骂道：“你不怕死？你去那楼里转转呗。”
老书生像被纪老太爷踩到尾巴，不再纠结，仿若作诗般踱起了方步，低首沉思了片刻，转而问道：“那你这次是要往哪去？”
“我他娘最烦你这装模作样的派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底细，你在我面前装个蛋啊。我去哪里管你个鸟事，给我滚远远地。”纪老太爷瞥了那老书生几眼，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转身便朝车上走去，走到丫头身边时停了下来，说道：“那要饭的要是拦道，就给我撞死他。”
老书生顿时像变了个人一般，仙风道骨的模样转眼便换成了一幅谄媚德性，他小跑几步来到了纪老太爷身边，有些哀怨的说道：“那约期不约期的没什么打紧，我这还不是关心老哥你吗？再说我要不知道你这往哪去，下次可怎么去找你呢。咱老兄弟们可没几个了。”
纪老太爷转身，又瞅了两眼这老书生，没再搭理他，将那在车窗上偷看的纪渊叫了过来，指着老书生道：“孙儿，这是你林爷爷。”
纪渊毕恭毕敬的叫了声“林爷爷”，然后打量了一番这邋遢落魄的老书生，小时候随老头子走访过一些老友，可他都不怎么记得，这些年住在纪家庄，他也没怎么见过来访的人，所以对眼前这个老书生有些好奇。
老书生见纪渊有些讲究的行礼模样，捋着胡子笑意颇浓。
“我宝贝孙子都叫你，还给你行礼了，你连个表示都没有？”纪老太爷瞪了那林老书生一眼，高声喝道。
林老书生这才警醒了过来，心中暗骂这死胖子缺德，身上身下摸了半天，待纪老太爷冷哼一声，他才从怀中取出一本有些破旧的书，摩挲了半晌，递给了纪渊。
纪渊也不客气，道了谢，将那书接了过来。
纪老太爷贼头贼脑的瞄了一眼那书名，然后满意的笑了笑对纪渊说道：“这《神州志》乃是你林爷爷收藏多年的孤本，虽不是全策，也有些价值。你从小便爱那志怪故事，这书你定能读得有趣。”
林老书生肉疼不己，委屈的望了一眼纪老太爷。这《神州志》连那姬天子都想要，若要放出消息去，神宫中的人还不拼了命来抢，你个死胖子才一句“有些价值？”不过转念一想，两人这些年交情，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快。
“你林爷爷可号称‘说书道人’，就让他跟咱一路，让他好好给你讲讲这神州天地的奇闻异事吧。”
纪渊闻言，眼睛一亮，他可没想到眼前这邋遢书生有这本事。这“说书道人”的名号他清楚，以前村里来了货郎，纪渊便要去找他聊聊走南闯北的稀奇事，货郎曾提起过说这神州大地懂得最多的便应是那“说书道人”了。
“林爷爷你就是那神州大地懂得最多的说书道人？”纪渊惊声问道。
林老书生见纪渊模样，又装模作样的捋起胡子点了点头，却换来纪老太爷一声低骂：“德性！”
林老书生名绝章，神州大地上他算是个传说，自幼通读古今道藏，无所不知，若非“天机”二字犯了忌讳，世人便要给他冠上个“天机道人”的称号。这林绝章曾入王都，为天子解惑，离王都之后便飘然而去，据说已登仙。
他的这些事迹，自不是纪渊这乡野小子所能知道的。
一上马车，纪渊便亲自沏茶上点心，候着林绝章，想听听那些古今异事。
被冷落在一旁的纪老太爷这时有些后悔了，不该让这叫花子上马车来才对，拿起蜜栆肉脯便往嘴里塞去。
丫头继续驾马而行，速度始终保持一致，似是已有目的地。她身子单薄，眉宇间却似冰霜覆面，总给人冷冰冰地感觉。她望向前方，不远处能看到炊烟，未加思索，丫头掉转马车，朝山野中行去。
马车内，纪渊已经被林绝章那吐之不尽的奇闻异事所折服，纪老太爷有意让那林绝章出丑，煽风点火的说他无所不知。这让不过十来岁的纪渊更来劲了，也不管什么问题，想到便问了出来，那林绝章来者不拒，什么“公鸡能活多久？”、“为什么女子要嫁于男子？”“王八和乌龟为什么不一样？”……这些问题也一一作答。
纪渊惊得嘴都快合不上了，爷孙俩都一肚坏水，本想配合爷爷捉弄下这说书道人，哪知这“说书道人”居然都能作答，还有理有据。
“林爷爷，这世间有神仙吗？”纪渊收起坏意，不理会朝自己使眼色的老头子，一本正经的问道。
林绝章正啃着鸭脖子，听得纪渊的问题，意外的并未马上作答，侧头思索了片刻，然后说道：“以前有，不过……近千年不曾闻了。”
纪渊未曾想会是这样的答案，正欲再问，林绝章又开口道：“这事儿，还真不敢下断言，等你以后有机会去神州各地看看，说不定能遇上几个的人间仙人。”
纪渊笑了笑，又递了只鸭脖给林绝章，这说书道人特爱吃鸭子，一上来不是吃鸭脖就是鸭头，这品味跟爱吃烤鸡的爷爷真是绝配。
就这番闲话间，马车又停了下来。
憋了大半天的纪老太爷不满地朝车头叫道：“又咋啦？”
丫头不冷不热的回道：“天晚了，停车歇息。”
纪老太爷放下正在啃着的猪蹄，眉头一挑，精神气来了，大叫道：“丫头，赶紧做饭，老太爷我饿得不行了……嗯，弄二十只烧**，我吃十五只，孙儿三只。”
三人下了马车，纪老太将纪渊支去给丫头帮忙，然后拉着林绝章朝另一头走去。
两个老头子走出了十几丈远，寻了个僻静角落，林绝章挑了挑眉，笑问道：“再比比？”
纪老太爷也不废话，动手开始解裤带，两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头，就这么在野地里掏出家伙，开始撒尿。
书生模样的林绝章勒起裤带，毫无书生品性的唏嘘一声道：“还是你行。”
纪老太爷这时一把抓住林绝章肩头，然后问道：“这么急跑来找我，说说什么事？”
“当然是为了你。”林绝章幽幽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他们又要来了。”
“消息确定？”
林绝章点了点头，回头望了眼远处的纪渊，说道：“你舍得让你那宝贝孙子跟着你躲下去？万一被找到，可就……”
纪老太爷那对寿眉紧皱，半晌缓缓吐出口气道：“再说吧。”
“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纪老太爷收回抓住林绝章肩头的手，朝马车处走去。
林绝章无意间瞥了眼被纪老太爷抓过的肩头，那里有一处水渍，联想到两人刚才干过的事，顿时便破口大骂道：“纪知命，你个没脸没皮的老肥猪。”
纪老太爷闻言，肥硕无比的身体像只被踢出去的皮球，引得地面一阵颤动，瞬间便钻进了马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