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大麻知道,父亲苍苍公是进山里去了。
这样的雨天,进山里去,也是一番景象呢。迷蒙的雨,高高的山,青暗的峡谷,人走着,披了满身的水气,人就被树木和花草给染透了。
大麻对父亲一人跑来跑去,其实是很理解的。
屋檐水开始变大。一股股银亮的水,从瓦沟里冲下来,在石板上,反弹得很高。大麻看着那些欢快的雨珠,跳荡着,飞溅着。他身子的软,似乎渐渐的有些轻了。
大麻梳理着自己的理想。
国有难,匹夫当为国分忧;国平安,匹夫当乐于守道。不想去当兵了,大麻曾经想过在村子的学校里教书。当一个先生。
那是守道和传道的好途径。
有个机会,却让父亲苍苍公给了别人。
那年,苍岭小学派来的李老师,找到大麻的父亲苍苍公说,家里有点事情,请苍苍公派村子里的一个读书人给代几天课。苍苍公答应了,说,你去吧,把孩子交给黄田坎就是了。
正是五月栽秧的时节。村子里的人,都集中了,在田地里劳动。男人们犁田,女人们栽秧。男人们犁田时,口里喊着使牛号子,然后就唱一段山歌。女人们从制秧苗的田里,扯了秧苗来,走在田坎上,应答着山歌。那些弯腰在田里插秧的女人,也抬起头来,相互应答歌唱。
苍苍公站在田坎上,拍了拍手,叫大家安静了,他有事情要给大家说。
苍苍公高高的身子,仿佛一根竿子插在田坎上。
苍苍公等犁田的人站住了,等唱歌的人回过了头来,就大声说:现在,李老师要回去几天,学校没有人来带学生。他又不想去安子请假。他的意思是,我们村子去一个人,顶他几天。现在,大家看看,哪个最合适?大家不知道李老师要回去。大家看着苍苍公,心想,好多人都合适的,大麻也是合适的,就让大麻去吧。
苍苍公没等人回答,就说,这事情,我就定了。我们苍岭,哪个不可以去代课教书呢?但是,虽然是几天,我们也要选最合适的。我想,最合适的就是黄田坎了。
田坎在最远处的那块田里站着。他本想说,让大麻去好了。可是,这样说,等于是给大麻难堪了。
人们望着远处的黄田坎,妇女们有开玩笑的说,黄老师,你快去,孩子们等着你啊。
黄田坎走到前面去,把牛的枷担解了,把犁铧抽了。牵了牛,扛了犁铧,从田里上来。黄田坎把牛放了,把犁铧洗干净了,把自己脚和腿子上的泥巴也洗了,放下了裤腿,放下了衣袖,站在苍苍公面前,微笑着说,我会好好教孩子们的。
苍苍公说,好啊,大家都干自己的事情,让大麻送田坎去学校。
大麻迟疑了一会,拉了拉牛绳,意思是让牛知道,你暂时站在田里休息一会。
牛知道了,口里发出一声哞叫。还在枷担里的牛,只要主人不解枷担,它会整天站在那个地方,等待主人回来。
大麻在后,田坎在前。田坎的衣服洗去了田泥巴,裤腿和衣袖有半截湿印子。大麻则仍然挽着裤腿和衣袖,衣服上满是田泥巴和泥浆水。
黄田坎带着一身的水,带着浓浓的泥浆味,进了教室。大麻代表父亲苍苍公,说明了来意,李老师很高兴,对田坎说,那就辛苦你了,这教鞭现在给你。
田坎笑着接了李老师的教鞭,站在讲台上,旁若无人地对学生们说:同学们,从现在起,到李老师回来,由我临时当你们的老师。你们愿不愿意?愿意!班上不到十个学生,学生们笑着,大声地回答。
刚才在路上,大麻没有和田坎说话,他还在想,父亲苍苍公怎么没有提他大麻的名字。大麻不禁对田坎生出一丝妒忌来。这妒忌不明显,却分明存在着。可是,当大麻看到黄田坎走进教室,走上讲台的做派,就信服了父亲苍苍公的选择,田坎是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
大麻没有听田坎如何讲课。大麻和李老师打了招呼,回到田里。牛站在原地,大麻摔响了牛鞭子,牛就走动起来。犁铧翻动,牛和人踩响的声音,犁铧翻动田泥滚动的声音,水的声音,人们唱山歌的声音,在五月的田间,一派沸腾。
……大麻这样想着,身上不再那样沉重了。大麻的力气,正在身体里回来。
来的是阵雨。雨走了,云也收了,天也晴了。村子和田土,树木和山峦,远处的景象和身边的事物,都清晰如洗。
大麻下了椅子,进了屋子,找来了书籍。他去烧了茶,自己刚坐下来喝,父亲苍苍公就从下面的石巷子走上来了。
苍苍公把斗笠取下,坐到大麻身边来,也喝了茶,望着远处说:我知道晚上的臭气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大麻感觉轻松多了,大麻就问父亲,晚上有什么臭味道?很多鸡蛋寡臭的那个味道。
父亲苍苍公转眼看了看大麻,意味深长地说。
我们没有闻到啊。
你会闻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