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给父亲田坎说了要把石碑立在学校的事,还要把苍苍公家藏的任墨石的时文刻在一块石碑上,也立在学校。
田坎笑着,说,好是好,就看你大麻大叔松木大叔同意不同意。
厚土晚上去了松木家。
厚土去的时候,山漆已经在松木家里,正和松木商量公路修上苍岭来的事情。松木见厚土来了,就说,厚土来得好,我和你山漆叔正要找几个人商量事情的。厚土本来是要征求松木关于立石碑的意见,听松木这样说,就点了点头,没有提立石碑的事。
山漆给厚土打招呼。山漆说,厚土老师,近来我老是做噩梦。你是个先生,你说这是要出什么事情吗?厚土说,我也说不好。梦吗,人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白天都想什么了?山漆说,我就想怎么多一点钱,好给你婶子医病,好送三个子女读书。
松木说,梦里的事情,哪能就当真。
厚土想到自己前不久做了春梦的事,听松木这样说,不住地又暗暗羞愧起来。厚土就附和说,松木叔说得对,梦是当不了真的。
山漆说,我老是担心怕要出什么事情。
厚土说,科学上说,梦是人在睡眠状态下的心智活动。白天人都紧张着,夜里睡了,人就放松了,一些意识就跑出来,所以,就有了梦。
山漆说,厚土老师这样说,灵魂是有的了。
厚土说,这个不能说人有灵魂啊。
山漆进一步说,灵魂怕是有的。按你的说法,人睡了,意识还要跑,那不等于说,人死了,灵魂还要飞?松木说,不仅人有灵魂,万物都有灵魂的。我小时候跟着苍苍公进山,苍苍公就对我说,松木松木,你要知道,树木啊,药草啊,鱼啊,野兽啊,和我们人是一样的。我们是什么,它们就是什么。
厚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厚土很羞愧,书读少了,好多事情还不能回答得出来呢。
菖蒲见厚土脸红了,知道厚土有些为难,就赶忙说,哪来你们那么多的说法啊,我们厚土老师,他是个读书人,才不入你们那些歪门邪说呢。
菖蒲和别的女人有些不同。菖蒲是松木在安子读书时的同学,他喜欢松木,硬是不管家里人的反对,嫁到高高的苍岭来。家里人说,苍岭有什么好?她对家里人说,苍岭人好地好水好。家里人说,苍岭太高,冰天雪地的。菖蒲就说,苍岭高是高了点,冬天是冷了点,赶场是远了点。这又有什么?人又不是天天要赶场,天又不是天天在落雪。
就这样,家里人无话可说,菖蒲哈哈大笑地来到了苍岭。菖蒲总是笑着和人说话,给人办事。菖蒲喜欢人来人去,尤其喜欢大家来家里做客。
说话间,大麻等人也来了。
松木见大家到了,就说,今天镇长来矿上检查,把我和山漆找去谈事情。镇长说,安子的矿在外面很走俏,锰的价格几乎可以操纵国际市场。
他给我们说,要我们回来做工作,他要把公路从矿上修上苍岭来,发展苍岭的旅游。
大家说修不修。松木征求意见说。
山漆见大家沉默着,就忍不住说,这是明白不过的事情。电通了,电视能看了,就是路不通。镇上要发展我们苍岭的旅游,那不是很好的事情?厚土见松木望着他,就说,发展旅游好,安子是彭水最好的风景,我们苍岭是安子最好的风景。要是发展了,对苍岭当然好。
长豆干脆地说,修。我们苍岭哪样都不缺,就缺公路了。
其他几个人都赞同马上修。特别是有儿子女儿在外读书和工作的人家,更是希望公路早点通,那样的话,孩子们回来,就可以坐车了。
大家望着大麻,大麻还是抽烟。山漆从火铺上下来,站着说,我呢是个瘦子,什么都风风火火的,你呢,是个胖子,什么都圆圆滚滚的。大麻,你就说个明白话。修还是不修?大麻吐了口里的烟蒂,沉吟了一下,看了大家一眼说,要说修公路,当然是好事情,搞旅游,我就不懂了。
松木说,搞旅游是镇上和县上的事情,我们不操心的。
山漆说,搞了旅游,我们这里就更值钱了。
大麻说,会不会是要上来开矿呢?听大麻这样一问,大家都被问住了。气氛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厚土觉得这个沉默,太压人了,他实在是受不了,就说,真是搞旅游,那就好。但是,要是老板们上苍岭来,开山,挖洞子,苍岭就会像下面山坡那个样了。
山漆有些不高兴。单从讨论村里事物的角度去看的话,山漆想给厚土一顿好好的教训了。可是,厚土又是紫芹的老师,是神龛上“天地国亲师”那牌位上的一位,山漆就只好放弃自己作为长辈的架子。
山漆还是说,厚土老师,镇长说的是搞旅游,不是开矿。
厚土被山漆抢白了,脸就陡地串起红色来。厚土想争辩,可又一时无语,正在难堪之际,松木慈爱地看了一眼厚土,示意他要沉稳下来。
松木说,是啊,是啊。大家喝酒。
长豆说,公路修了再说。盖子盖着的,要揭了盖子才看得清锅里到底有什么。
这是苍岭讨论公共事务气氛最不好的一次。厚土有些张惶,坐在一角不好动弹,菖蒲过来,悄悄对厚土说,你道藤婆叫你了,过去一下。
厚土来到道藤婆的睡房,道藤婆坐在灯下,笑眯眯地绣着花。道藤婆说,厚土啊,说你要立石碑,好事情,好主意,好眼光。
厚土挠着头说,婆婆也知道了?白石回来说了,我们都很赞同。你是老师,要多想些事情啊。你们温席堂黄家,自来就重读书。当然,我们整个苍岭自来就重读书。那些石碑,也该收拾一下,不然,再过些时日,就会在荒地里粉了碎了。刚才听你在那边说话,那些事情,让叔叔们去忙好了。该来的,自然要来,挡它何用?厚土说,婆婆,我明白了,我一定把这件事情办好。
道藤婆看着厚土,忽然问:学生们调皮了,你体罚他们吗?厚土说,他们都很听话。而且,也不容许体罚学生。
道藤婆笑了笑,说,你等着,然后转身去老式书柜里翻找。道藤婆笑着拿出一把淡黄色的竹片来,竹片在道藤婆的手里柔软地闪动着。
道藤婆说,这个,应该交给你了,我从你回来当老师开始,就希望能早一天把这个交给你。现在,时候到了。
厚土好奇地望着道藤婆。
道藤婆说,这是我们苍岭私塾最后一个老师用过的。后来办新学,我们都没有把这个给老师。我们留着,是要留给一个合适的人。留给合适的人,不是留给他来体罚学生,不是的。我们留给他,是要他把这个作为念想,好好地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