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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北宋前期文学(2)

宋初词风沿着晚唐五代的路线缓慢前行,经历了一个由娱宾遣兴的应歌之作,向言情写志、抒发作者主观情怀发展的过程。这一时期的创作,在体式上以传统的小令为主,内容不离伤春怨别、花间樽前,尚未形成独特的时代风貌。宋初词人中影响最大的有晏氏父子、张先、柳永等人。柳永在继承民间传统外,在形式上能够有所突破,长于写长调慢词。

一、晏殊

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十四岁以神童赐同进士出身。官至参知政事、枢密使。封临淄公。谥号元献,世称晏元献。性刚简,自奉清俭。晏殊历任要职,能荐拔人才,范仲淹、欧阳修均出其门下。有《珠玉词》,以词知名,尤擅小令。

晏殊“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宋史》本传),在北宋文坛上享有盛誉。与北宋前期大多数文人一样,晏殊的诗文词都继承晚唐五代的传统,但“赡丽”之中有沉著的内容,不流于轻倩、浮浅,故为当时所重。《珠玉词》收录130余首作品,多吟成于舞榭歌台、花前月下,书写相思爱恋和离愁别恨,表现了诗酒生活悠闲情致,风格含蓄典雅、圆融温润,深受南唐冯延巳的影响,又与欧阳修并称“晏欧”,被视为“北宋倚声家初祖”(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晏殊一生富贵优游,但他的作品并不单纯,而是孕育着深厚的悲戚之感,最主要的就是生命有限的意识。因为他从圆满人生体悟到最大缺憾,就是人生的短暂,所谓“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木兰花》)。而这种人生有限的忧思又常与情爱的缺失联系在一起,构成了大晏词“情中有思”的特点。如《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首词书写伤春念远的情怀,但气度高远,将一腔感慨情怀倾诉得劲健明快而不显凄厉哀伤,又有一种富贵温婉气质,把颇为颓靡的主题表现得旷达爽朗。尤以名作《蝶恋花》为代表。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抒发相思迷茫之感,宛转迟回,以雅趣与含蓄取胜,进一步提高了词品。王国维谓此词“昨夜”三句,与《诗经·兼葭》一篇“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人间词话》卷上)。

二、晏几道

晏几道(1038-1110)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第七子。历任颍昌府许田镇监、乾宁军通判、开封府判官等。虽出身权门,但秉性孤傲,黄庭坚称他为“人杰”,也说其“痴亦绝人”,云:“仕官连蹇,而不能一旁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小山词序》)足见其为人孤高自负,“遂陆沉下位”,而晚年家道中落。有《小山词》。在词创作方面,晏几道与其父齐名,世称“二晏”。但当时及后世都对他评价很高,认为在晏殊之上。“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晏殊)、文忠(欧阳修)之右……措辞婉妙,一时独步。”(《白雨斋词话》)《小山词》存词二百多首,题材、词风延袭花间传统,又固守小令体式,但情感深挚,吐属天成,“能动摇人心”。由于社会地位和人生遭遇的不同,小晏词作的思想内容较晏殊词要深刻得多,不少作品同情歌妓舞女命运、歌颂她们美好的心灵的篇章;另外也有关于个人情事之昨梦前尘的回忆和描写,笔调感伤,凄婉动人。有些作品还表现出不合世俗、傲视权贵的态度和性格。在恋情题材方面,《小山词》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即有明确的思恋对象,而且感情真挚。这与前此词人作品中的泛爱、泛恋不同。但词中所表达的情感,不是拥有爱情的欢乐,而是对失落的爱情的追忆与苦闷相思。把爱情视为一种纯精神的追求,是小山恋情词的特色之一。他把对爱情的生死不渝的追求,作为人生的精神寄托。如《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因为与恋人不能见面,便在词中虚构梦境以重温往时爱情的甜蜜,语淡情深。

《小山词》反映生活面窄,但艺术境界较高,词风接近李煜,浓挚深婉,工于言情。他的《临江仙》《鹧鸪天》《阮郎归》等,都是历来传诵的名篇,其中新辞丽句,深为论者所叹赏。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临江仙》),《复堂词话》赞为“千古不能有二”的名句;《苕溪渔隐丛话》亦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鹧鸪天》)为“词情婉丽”。

三、张先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天圣八年(1030)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知渝州、虢州。曾知安陆,人称张安陆。张先“能诗及乐府,至老不衰”

(《石林诗话》卷下)。有《张子野词》,存词一百八十多首。张先一生与歌酒相伴,以登山临水及诗词自娱,与柳永齐名,擅长小令,亦作慢词。

其词含蓄工巧,情韵浓郁,多以男欢女爱、相思离别为题材,反映士大夫的闲适生活,也有一部分抒情寄感之作。一些小词清新深婉,含蓄蕴藉,意象繁富,内在凝练,如《一丛花令》: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此词刻划闺中怨女的心理活动极为细腻生动,贺裳称其“无理而妙”(《皱水轩词话》)。张先在宋词体式由小令向慢词的过渡时期是一个不能忽视的作家。因《行香子》词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之句,人称为“张三中”,这可以概括其题材内容。他又自举平生得意之句有三,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天仙子》)、“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

(《归朝欢》)及“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剪牡丹》),故世称“张三影”,即善于借写“影”以展现事物摇曳多姿的动态美的特点,正体现了他长于炼字造语的艺术特色。

四、柳永正如宋诗至欧阳修才别具面目一样,宋词至柳永而气象一新。

柳永(984-1053),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因排行第七,又称柳七。柳永曾数次参加科考,均落第,遂于激愤之余,自称“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鹤冲天》),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来嘲弄科举。以至于在后一次科考通过后,却被仁宗有意黜落,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能改斋漫录》卷一六)自此,柳永更是放浪形骸,出入青楼酒馆,无复拘检,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与歌妓的关系更加密切,而“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避暑录话》),这实际上加强了他的市民化词风的形成。景祐元年(1034),在他更名后,终于登进士第,为睦州团练副使推官。此后久居下僚,历昌国县晓峰盐场盐监、西京灵台令等职。晚年居屯田员外郎,故世称柳屯田。柳永以毕生精力作词,是北宋前期具有里程碑地位的词家,对后世影响十分深巨。有《乐章集》一卷。

由于仕途坎坷、生活潦倒,柳永由追求功名转而厌倦官场,沉溺于旖旎繁华的都市生活,在“倚红偎翠”、“浅斟低唱”中寻找寄托,词作流传极广,“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极大地扩展了词的传播;也自觉地向词的民间传统靠拢,这在北宋时的词家里是罕见的,也为他自成一家风格提供了条件。柳永的词凄婉缠绵,却不浮靡;构词意境脱俗,豪放不羁。故虽有花间遗风,亦标新立异,独树一帜。

柳词在内容上多有开拓,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其词多描绘青楼市井女性的生活,摹写内心坦率真诚,富于生活气息,表现了女性大胆而泼辣的爱情意识。在词史上,柳永也许是第一次将笔端伸向平民妇女的内心世界,为她们诉说心中的苦闷忧怨。如《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此词表现思妇的相思之苦,直接表现了世俗女子渴望人间情爱的愿望。全词无非表达了“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意,然更少含蓄,而是心意全出,这与传统礼教不相容,却符合大众趣味。

其次,柳在入仕前后曾漫游许多地方,可以说落魄与失意相伴一生。他把这些本应入诗的言志抒情内容一并打入词中,特别是借助景物描写,用凄切的曲调把盛世之中落魄文人的不幸与痛苦表现得淋漓尽致,即所谓“尤工于羁旅行役”(《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一)。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这首词章法结构细密,借着愁煞游子的秋风秋雨,渐入凄凉的秋景物华,而长流不变的东去江水,铺排出深重的乡国之思,情意深长。

再次,他在词里还描绘了都市的繁华景象及四时节物风光。柳永对都市生活有着丰富的体验,对汴京、洛阳、益州、扬州、会稽、金陵、杭州、成都等地的繁荣景象和市民的游乐情景多有描绘。代表作首推《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其以饱满的笔墨,描绘杭州秀丽的山水风物及繁荣富庶,前所未有地展示出社会的太平景象。

在艺术手法上,柳词亦有开拓,体现了“新变”的主要特色。首先,柳永大力制作慢调,改变唐五代以来词人以小令制词的文体格局,使慢词与小令两种体式平分秋色,齐头并进。他一共作有87调125首,其中最长的《戚氏》,全词共212字,规模是小令的数倍之多。慢词即慢曲子,大部分是长调,因声调延长,故字句也较长。柳永并非是首创慢调的词人,却是第一个大力制作慢调的人。柳永之后,有苏轼、秦观相继,慢调遂成为宋词的主要体制之一。与慢调的体制相适应,在艺术上须用铺叙之法,将抒情、叙事、写景融为一体,对独特的感受进行综合性的表达,这使词的描写从单纯的感受型发展成复杂的过程型,体现了层次结构上的多重性,极大地扩展了词的内涵与表现力。其次,柳永是创制新词调最多的词人。他现存213首词,共用词调133个;而在整个宋词所用的880余个词调中,有100余个是柳永首创或首次使用的。第三,柳永作词讲究章法结构,词风真率明朗;而且语言自然流畅,雅俗结合,促进了词的通俗化、口语化。总之,词至柳永,词体始备。他不但推动词由小令时代过渡到慢令结合的时代,其提倡并力行的雅俗结合手法也开风气之先,不但影响当代,也影响到金元曲子、诸宫调,号称“曲祖”。同时,他还影响了不少作家的风格,尤以周邦彦最突出,“周词渊源,全自柳出”(周济《宋四家词选》)。这都为宋词的发展开拓创造了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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