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中英——实际上是英中——对照的简历，让子歆在相亲路上落了个笑柄——Bunny如获至宝地保存起来，还煞有介事地也问珊珊和IQ要“完整的”简历，以便更好地履行做媒大业。
“专业的婚介网站也是这样的——要全面地了解一个人，总不能比HR知道得还少吧？”Bunny说。
“那么，我们也可以自己开个婚介网站了！”珊珊福至心灵，鼓动IQ说：“这可是积德的事！”
“得了吧！你们连自己都还没推销出去呢——缺乏说服力！”Bunny毫无生意热情，拿着她们的简历继续进行人工搜索匹配去了。
相较而言，毕竟还是HR对简历更感兴趣。
在Bunny的指导下，子歆做成的简历其实还算好看，并且出乎意料地为她敲开了一家跨国食品公司的大门——这时已经是下一年三月间了。
这一回顺利得连子歆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已经习惯了向人抱怨工作难找，生活艰辛。可是她固然不是偶像剧的女主角，能平白无故地得笔飞来横财；却也不是在演独立电影，很没必要成为惨绝人寰的底层倒霉鬼。普通人自有他们的运气，所以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找工作也是需要运气的。虽然子歆不觉得自己比刚毕业时老练了多少，但是就这样进了个500强。而且竟然真的是专业对口的市场部。
“500强啊！500强啊！”珊珊张大了嘴、瞪大了眼感叹。虽然真心道贺，掩不住脸上的困惑和不平。
子歆立刻觉得自己占据这个职位是浪费了。应该给珊珊的，她才是那种一心要向上打拼出一片天地的女强人胚子。看着她忿忿的样子，子歆惶恐得好像从她那里偷来了、抢来了工作一样。本来也只有珊珊才一心想要进大公司。子歆不是不投500强，毕业那时节也就投的，但是跟现在一样，纯属顺手而已，没有抱什么希望的。那时候好歹还是应届毕业生，没有经验也说得过去；这时候除了多了几样乱七八糟的经历，也不见什么长进，竟然被录取了。可见真是时机。
世间万事万物归根结底都是一个逢时的问题：当初如果不是她恰好失恋又失业，如果不是Jason恰好跟Olivia分了手，他们之间又怎么会生出后来的许多纠葛——不不不，不相干的，这件事、这个人，要按下去，不能想。
“他们一定是太着急要找做marketing的人了。”子歆解释说。卖东西的人总是需要的——不只是卖保险——这世界马力十足，轰隆隆生产了太多东西，总要找人来卖掉。
IQ笑道：“我们连marketing和sales都分不清的，当然做不了。”
“工资那么低，给你你也不要做的！”子歆继续开解：“再说你过了司法考试，决定做回法律了，就应该进……进国际大律所……像……”声音低下来，因为不知道有什么“国际大律所”，只能求助地望着IQ。
“Baker McKenzie，Jones Day，White Case，Allen Overy，Clifford Chance，Linklaters，Lovells，Norten Rose……”IQ眨眨眼，背出一串名字来救场。
“够了够了！”珊珊知道她在嘲笑自己，连忙开口截住她：“我只要能进金杜就心满意足了！”
“只要？”IQ大笑：“珊珊果然是珊珊，冷冰冰的现实也始终不能磨灭你心中的豪情壮志！”
“我们珊珊一向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嘛！什么国际大律所她进不去？以后她自己还开一间呢！”子歆不顾珊珊频频向自己挥拳，一路激昂地说下去。她也知道这话很虚。然而励志是对是情绪的鼓动，不是对未来的承诺；算不得虚伪，最多是虚幻。
工作既定，子歆便忙着租屋。
她还没有自己租过房子，不知道出租屋这么难找，既贵，又破。这才知道有宿舍的好处——即使很不喜欢同住的人也好。如今三分之一的工资都搭上了，却还只是城中村里一个与人合租的容身之所而已。有点年头的楼房了，因为长期用作出租，从不维护，以致门窗漏风、厨卫浸水，墙壁剥落得要挂块布帘遮过了不去看。
“至少还没有长出蘑菇来！”珊珊撮着脚尖，轻轻踢了踢油漆斑驳的浴室门。
她和IQ过来恭贺子歆入住新居。
IQ笑嘻嘻地看着，但是离得远远的。子歆突然很想问她，当年的蘑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根本没有什么蘑菇，对吧？”似乎那天发生的事，后来都被修正过了。那么蘑菇，也应该有一个说法。
“蘑菇？当然有的！难道我开玩笑的？”IQ义正辞严地顶回去。
难道你不是吗？但是子歆没有追问下去，见IQ还是在客厅中央站着，不去碰任何东西，揶揄道：“你这种有豪宅的大小姐，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啊！”
IQ连忙向搭着一方虽然洗净却仍然斑斑点点的花布、弹簧松动的沙发上坐下：“人间疾苦——你们怎么会知道我捱过什么样的苦！”
珊珊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拧着她胳膊说：“有豪宅都不跟劳苦大众分享！你还算是有义气的！”她也是向来宿舍住惯的人，被这样的环境吓得不敢再言独立，打定主意宁肯天天坐地铁回番禺乡下，也决不来受这份苦。
IQ一面笑，一面打回她说：“我又不是社保，又不是公益，自己都朝不保夕的，难不成还有‘大庇天下寒士’的义务了！”
子歆知道，IQ肯收留她几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自己深知她的习性，一直小心翼翼不去烦她。可是IQ习惯了独居，不是客人知礼识趣，她就不受其扰了。子歆急于搬出来，除了不想给她添麻烦，也因为IQ孤僻苦行的生活实在令人沉闷不自在。
收拾好新住处，子歆又回了一趟顺德老家。跟家里人说这回换了一个大公司，虽然试用期工资不多，以后升职的希望无限，前途无量。父母不见得相信什么前途不前途的话，但是见她肯安定下来，很是欣慰；500强的大公司说出去也好听——她终于给弟妹们作出了一个好榜样。
爷爷奶奶尤其高兴。爷爷逢人就说这个孙女出师了——子歆没忍心跟他说其实又换了一样事情做，还是从头学起。奶奶又带她去了那个观音庙，但是不敢求签了，只叫她拜了拜菩萨。
当了两天乖乖女回来，子歆开始了一成不变的白领生活。
每天按部就班地早上挤地铁、赶班车；晚上赶班车、挤地铁。工作不累生活累，累得人麻木，不能想任何事。尤其是每天傍晚，在公司班车上还能勉强带笑听同事们讲八卦，到了地铁上，几乎站着都能睡着。半闭半开的眼睛看见旁边还有人捧着书、拿着阅读器孜孜不倦地读着，从偶尔露出的封面和蛛丝马迹看得出，都是爱情小说、魔幻小说、励志书、考试书……这些书的共性就是，让人沉溺于过去未来、真理虚幻，暂时无视眼下的现实。还有，那些带着耳机的人，都是在听音乐吗？说不定有些是在听有声书呢——就像那位争分夺秒的Jason一样。闭目养神还来得更实在些——横竖现在没有人会说她缺乏上进心了。她连做梦的气力也没有了。
一日加班，回去得晚。夜班的地铁冷冷清清。但是子歆在车上站惯了，再说上班坐了一天，此刻只想站着。便靠在门边，昏昏欲睡。正在朦胧间，忽然听得有人在讲电话，用的是英文：
“Hey baby，how are you doing？”
她顿时呆住。虽然不曾睁眼抬头，脑子清醒得像是对面说话。
多么熟悉的问话，甚至连声音都差不多，带一点英国口音——Jason不会叫她baby，他只叫她farmer，但却是同样低沉的嗓音，同样轻佻的语调。
那个声音继续呵呵地调情，子歆终于忍不住睁开眼，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竟是一个满头枯草般蓬乱黄发的清瘦少年，不太齐整、没有定型的眉眼看上去很年轻，正是单纯爱恋的年纪吧。虽然子歆信不过外国人了，觉得他们幼齿年少也有可能风流不羁，然而看着那一脸的稚嫩，她还是由衷羡慕。
年轻多好啊……年轻的时候，阿培就会这样叫她——baby——叫得没有那么顺溜，带点中国人固有的羞涩，所以她一直以为他是老实可靠的。也许他真的可靠——只不过不是对她。最令她伤心的还是阿培，不仅因为他是初恋，更因为他是个好男人，一个她没能得到的、属于别的女人的好男人——比起Jason天日昭昭的拈花惹草，这样的背叛更令人痛心。
不知道电话那头的是怎样一个女孩？她是否会因为听到恋人的声音而欢欣鼓舞？……子歆凄然一笑：有什么必要为他人忧心呢？
她闭上眼，又回到自己的疲惫中——疲惫，枯燥，但是无惊无险；如果愿意，也可以无忧无虑。生活就这样过着，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想起了Jason从前说的那些话。是的，没有人会因为一次恋爱失败就萎靡不振。没有了阿培，没有了他，她都不会寻死觅活、自甘堕落，她会好好地活下去——因为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生活也一直是这样。
可是感情啊，感情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她知道，虽然自己嘴上不肯承认，心里其实还念着Jason。
她不再给他写邮件了，却重新开始写日记——不是写在网上的博客，而是像中学时代那样，写在一本厚厚的纸质笔记本里。现在没有人能知道她的心路历程了。
午夜梦回，会突然惊醒，心跳加速，冷汗淋漓。想起太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想起空难车祸的玩笑，忧心忡忡，彻夜难眠。
她没有忘了他。她只是把他从现实生活中分离了出去，她不依靠他的保护而生活，只依赖对他的想念而生存。
年轻人的爱就是一口气，非要找个容器装了赋了形，才好自己欣赏；有时候明知容器不符了，也舍不得收回——收回来沉不下去，还是会郁结于心。两害相权，倒宁愿放在身外做个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