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读书多。”他哈哈大笑说，“课本一定说金钱的数量是由经济发展决定的吧？那是政府愚民的手段，其实是由政府自己决定的！”
她笑了笑。现今都是持怀疑态度的人多，这也算不得什么高见。再说了，谁决定的又怎么样？修齐治平几时轮得到她这等升斗小民？
他以为她只是不相信，开始长篇大论。子歆不想作什么学术化的辩论，也就听着。何况，男人总是喜欢在女人面前卖弄见多识广的，女人也犯不着去顶撞他们。
到了最近的移动大厅，Jason摆出一副万人迷的样子笑着去咨询，可是服务小姐大概看不过眼他带着个中国女人，也大概本人性格冷漠，坚持不说英语，一直冷冷的。
也许是太敏感，想得太多。然而子歆又不能不想。人们对外语学院女生的关注太诡异，把她们都作一类来想了，因此有时候她们自己竟也不知不觉跌入这个陷阱，想着别人会怎样来看她们自己。尽管明白，无论如何，对外人来说，自动归类还是最简单迅速的，这种事终究无法取决于自己。
子歆把头埋在号码本里，低声对Jason说，当初中国移动去学校招聘的时候，连最低的职位对英语水平的要求都很高，理论上他们应该都会英语的。
“这个女人比较傲慢。”Jason冲她眨了眨眼。
“对，因为你是外国人。”不失时机地打击他一下。
“那他们不傲慢的时候对谁说英语？”
信口开河被抓住了破绽，子歆答不上来，手指划过一排排号码：“选一个你喜欢的号码吧！”
“随便，你帮我选吧。”
“那好，别后悔哦，我来给你选一个最不好的。”
“反正也只是临时的，有什么关系。尽管使坏吧，小女孩！”
子歆笑了起来，真的，号码有什么好坏呢？她把号码本推到他面前：“闭上眼，指到哪个是哪个。”
他果真闭上眼，手指在纸上乱划一气，最后停在一个号码上。子歆刚要俯过去看真些，他猛地睁了眼，手指迅速指向另一个号码。
“狡猾！”子歆叫道。其实也未见得后面一个号码就更好。
走出移动大厅，突然下起雨来。子歆连忙拿出伞来撑开，追上已经若无其事走开的Jason：“下雨呢。”
他回过头来一笑，有些惊讶地说：“你还随身带着伞！”
“现在的女孩子都随身带伞的啊。”极其熟练地说完，子歆突然心惊：这话几时说过的呢？深圳乌云密布的夏日，小林总带怜惜之色的眼神……一时间赫然在目。
“我饿了，我们先去吃午饭吧。”子歆说，抢在Jason对她突如其来的默然发问之前。
“好，这次打车回去。”他狡黠地笑了笑，显然不想再尝试挤公共汽车了——虽然这也是中国风味十足的。
菜上齐了，Jason用广东话说：“食饭——”
他仅有的几句广东话还是不标准，他自己也跟子歆一起笑。
他忙着往她碗里夹菜。子歆又想起Olivia来。那张美丽却泪眼晶莹的脸……梦里虽然模糊，却能明白地知道是她；如今想起来，面目虽然清晰，却又非常陌生了。
“你究竟对什么生意比较感兴趣？”
“那要看什么能引起我的兴趣了。”
“中国什么都有，漫无目的怎么行？”
“对了，”他突然笑起来，“我是有一个目的——进口一个特别贫穷但是特别漂亮的中国女人回去。”
“干什么？！”子歆失声叫道。这里可是学校外面的商业街，大家都听得懂英语的，她不想人家以为她跟一个外国人渣在一起。又一想，倒也是，本来中国商品在国外走俏的也多是些廉价货。青瓷云锦，蛮夷们虽然看着也知道漂亮，但又有几个真的懂得欣赏。
“怎么了？我又没安什么坏心，我只是需要一个妻子而已。我会对她很好的。”
“可你以前说过你是单身主义者啊，怎么变了？”
“没变，我还是啊。”
“那你……”
“我没说我想要一个妻子，是需要——现在我的朋友们都结婚了，我没地方可以社交了，我父母年纪也大了，他们希望可以见到我的孩子。”原来中外一理。
“这个似乎不必专门从中国进口。”她恹恹地说。
他分明觉得了：“中国商品到了国外身价翻倍，有什么不好？”
那还不是你赚。她心想。
“我只是想要一个特别的女人。”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子歆差点儿没噎住。这话是对她说的吗？她想起来，他在邮件里一直说她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可是，女孩子——女人——是不是有区别的呢？也许是自己太敏感。
“好，你想要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吗？我们去偏远山区去乡下，一定能找到的。”
“可是她们不会英语，我怎么和她们交流？”他有点气愤地望着她。为什么会气愤呢？是气她不解风情？但情势未明之前，她宁愿先从自己身上推个干净。
“International Body Language！”她大笑着说。这是室友们的法学院笑话，因为他们的专业“International Business Law”的缩写也一样是“IBL”，所以每当有人问他们在外语学院学什么语的时候，他们就会这样回答。看到他一脸惊诧，才意识到原来女生间说话不妨奔放，对他说就有些不便了。连忙道：
“不懂的话，你雇我，我帮你教。”她想起在学校布告栏里看见过的兼职信息：代写各种外文情书/家书。大家一时引以为奇谈：难道真的带个翻译谈情说爱？这怎么行？但显然是有的。没有市场的生意谁肯做？
“好，我娶个乡下女人！”他负气说。然后抱怨，现在西方女子都崇尚独立，比男人还可怕。
子歆想，难道这就是他为什么跟Olivia分手的原因？独立自主、个性强硬的女人，西方多的是，他犯不着到异族里去找。
然而中国的女权，是反帝反封建时顺便捎带着争来的，惨烈都藏在民族大义背后，也就谈论得没那么兴奋；中国女人虽然不会动不动游行示威，真要讲究起权利来，恐怕也不会输给北欧女人。外国人还沉浸在温柔贤惠的东方梦里，中国女人自己知道得很清楚，她们的男人多半都是“妻管严”。早就阴盛阳衰了，哪里还有什么传统的东方女人？就跟他说去乡下也是要撞运气的——要是遇上经理、丽丽那样的乡下女人，只怕他应付不来。
回招待所的路上，经过学校门口的花摊。那个卖花的阿姨仿佛还记得她，很热情地招呼。
子歆转头问Jason：“我们还要在广州呆很多天吗？我想买束花。”
“花！你想要什么？玫瑰？”
“马蹄莲！”她低头挑了几枝：“我以前经常买花送给我的一个室友，她喜欢白色的花。”
“不，我要给你买玫瑰。”
“谁要你买了？再说，我不喜欢玫瑰。”
“玫瑰有什么不好？”他迅速拢了一把白玫瑰塞到她手里。花枝娇弱，经不起推搡，她只好接过来。
卖花的阿姨看见，笑问：“什么时候有了个这么帅的老外男朋友了？”
“不是我男朋友，是我表姐的男朋友。”她忍住了没说“表姐夫”。
“也可以变成你男朋友的嘛。”卖花阿姨笑得满不在乎，子歆却心下大骇：怎么连这看起来淳朴善良的卖花阿姨也和深圳的经理一个逻辑？是不是自以为为了生存而奋斗的女人都对争夺强抢满不在乎？
“不，马上就是我表姐夫了。”勉强说完这个谎言，已很不耐烦。
卖花阿姨还继续唠叨：“那就让你表姐也给你介绍一个这样的老外嘛！”
子歆索然，拿了花就走，连一个微笑也挤不出来了。路上跟Jason解释了一下刚才的对话，他并不知她心里所想，却冷冷道：“嗯，我当然不是你男朋友——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吗？我还有个兄弟，把他介绍给你吧！”
她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甩下他走在前头。他望着她的背影，满心纳闷：这个女孩明明是对他有好感的，可是为什么要那么粗暴地对待他的试探？难道就因为她比别人多会几句英语、可以和他吵架？
回到招待所，子歆向前台小姐要来了大的矿泉水瓶，剪掉瓶口，把花插进去。正在修剪着，Jason在她身后笑道：“很漂亮。不过如果我来弄会更漂亮。”
子歆不屑道：“你很有经验吗？很多人送花给你吗？”
Jason 见她仍是一副气呼呼的模样，忙又想方设法哄她笑。
“我会写你的名字。”他掏出纸笔，往纸上画了颗心，又在里面写了中文的“心”字。虽然三点点得极其古怪，像是星座图一般让人不明就里。
她笑道：“不是这个字。同音不同字的。我的名字意思是香气。”在纸上写下一个复杂得让他头疼的字。
“哦，心上的香气。”他显然还不能立刻放弃自己的第一印象。
这个说法实在太文艺太做作了，子歆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Jason拿出一张广州地图，翻到背面的全省地图：“你的家乡在哪里？”
子歆指着广州下边给他看：“喏，就在这里，很近的。”
“啊，很近——带我去你家玩吧。”
子歆一愣：“你是想去我家乡参观呢？还是想去我家里玩？”
“去你家里。见你父母家人——我想体验一下真实的中国生活！”
“这不行！”她冲口而出。带男人回家是需要解释的，何况还是个外国人。再说又让阿培见到了怎么办？
“为什么？”
“我家人很传统的，他们不喜欢外国人。”
“他们怎么会不喜欢外国人？！”他夸张地惊呼起来：“你们中国人都喜欢外国人的！”
“你能见过多少中国人？他们真的不喜欢。”
“好吧，就算他们不喜欢外国人吧！”他不想跟她争论，暂时把这个话题放过一边：“那他们总喜欢帅哥吧？”自信倾倒众生地一笑。
他的确漂亮得令人迷醉。
但是子歆做了个恶心想吐的表情：“自大狂！”
“真的，”他继续说，“以前我来中国的时候，还有人找我拍电影呢！”
“路人甲乙丙？”
“你就这么不喜欢我？”
“放心！还没讨厌到拔腿就跑的地步！”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跟他斗嘴的感觉。
“那么在你从我身边跑开之前，我们一起去爬爬山吧！”他看着窗外说。
“这个倒是可以。”
“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们围墙后面有条不错的小路通往山上呢……”
“不行！那太危险了——别看这是座小山，山上也会有打劫的强盗呢！”
“跟我在一起，怕什么强盗！我会保护你的。别忘了，我在墨西哥呆了那么久呢。知道墨西哥的强盗是什么样的吗？中国的强盗总没有枪吧？”
子歆很怀疑他在墨西哥有没有遇到过强盗，却很愿意相信他说保护她的话，于是便带他从小路上了山。沿路上他们相互讲些从初见到重逢期间发生的事——多半都是邮件里提过的，现在再说一次，更是亲切了。
两人都觉得，他们是相交已久的故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