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示意盛勇抱着麻袋先走,然后走到厨房对素珍说,我到盛勇家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我扛着锄头,盛勇抱着麻袋,在后山挖了一个坑,埋好麻袋,又把一些熟土堆在上面,表面上看不出蛛丝马迹。这才放心地回来,心仍然怦怦跳个不停,连喝几杯酒压惊。
盛勇如释重负,反倒平静下来。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没什么后悔的!他们弄死了那么多人也不偿命,退到这里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他们欠我们的太多了!
我说,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过一天算一天呗。
要不,干脆……逃吧?
这岛就这么大,往哪儿逃?
盛勇又吞了一杯酒,脸憋得通红,出了一口长气,睁开眼睛,望着黑夜中的东南方,悠悠地说,要是在大陆,我就能逃呀,大陆那么大,总能找个藏身的地方。
我说,事情既然已经做下了,你也无处可逃,就听天由命吧!
盛勇说,我也是这样打定主意了。只是,我……恐怕要在异地他乡做孤魂野鬼了。要是能埋在家乡,埋在父亲墓旁……唉!这辈子不可能了!
盛勇和我同为四川老乡,他的老家在川西,绵竹清平镇山区。父亲早亡,母亲带着兄弟五人和两个妹妹,在杨氏家族中受尽了欺凌。盛勇对仗势欺人的大伯一家颇为反感,一心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体体面面地回家撑持父亲死后坍塌的门脸,开辟堂堂正正的生活。当年之所以混进拉丁的部队打日本军,也是为了讨一口饭吃,减轻家里的负担。盛勇打过淞沪会战,在国共内战中,跟随部队起义,投奔了解放军,最后在朝鲜战场当了俘虏,为了保命不敢声称回家,来到了台湾。
后来的十多天里,盛勇一反常态地平静。每天早晨起来,跟我一起下地。晚上回来,素珍备好酒菜,两人喝几杯。盛勇说想吃母亲做的凉粉,青椒豆豉拌热凉粉,还要加新鲜的狗屎椒。你吃过吗,梁哥,那是山里的花椒,每年七八月就可以吃了。我们那里,在水边或山上经常能采到。那种花椒外形一点不起眼,比狗屎还细,但麻得安逸!回家时捋上一把,放进金黄的菜籽油里一炸,那种又麻又香的滋味,想起来就让人流口水。母亲喜欢把青椒和豆豉一起放在菜板上剁细,放进油锅里煎熟,再将凉粉打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到水里煮热,放上油、盐、酱、醋、生姜、大蒜、小葱,再加上煎熟的青椒豆豉和狗屎椒调料,又辣又麻又鲜的滋味让我们直咂舌头,吃完凉粉还要争着舔碗。梁哥,你没吃过吧?一般人家拌凉粉都用红油辣椒,唯独我妈喜欢用青辣椒和鲜花椒,味道就特别不同。在战争时期,我经常想,等战事结束回到老家,我要把这门手艺传给我的儿子,我甚至想象我有一大群孩子,像我们小时候,我妈带着我们一群兄弟姊妹一样,我要像我妈那样给他们做凉粉吃,我甚至给小家伙们表演吃凉粉舔碗的情形,想得我暗自发笑。嘿,嘿!盛勇的样子笑得憨憨的,像一个没遮没拦的男孩。盛勇越笑,我的心越酸。盛勇说,兄弟,可惜这里没有狗屎椒,也没有潼川豆豉,要是有啊,我一定做给你和嫂子吃,一次下肚,包你一辈子也忘不了!什么叫家乡,那种地地道道的童年味道,才是家乡啊,梁哥!盛勇依然在笑,眼睛里却有一层水雾漫上来,忙端起酒杯,说:来,梁哥,喝酒喝酒,你我同为四川人,兄弟的后事……就委托你了。以后,要是有可能……你能回到四川……兄弟要拜托你一件事情。盛勇突然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布小包,打开时才见里面包着一缕整齐的毛发,糅杂着一些白发。盛勇说,古人说,毛发受之于父母;我一生在外,没有尽孝,就让这一把头发,陪伴母亲吧。假如母亲健在,也是九十多岁高龄。十有八九都过世了。假如她老人家不在了,就把这个红布包埋在母亲的坟边,让我的魂陪陪她吧!请你找到我的老家,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吧!
盛勇突然双膝跪下,我忙答应,好兄弟,你放心!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回四川,去你的老家,完成你交办的事情。我接过盛勇手中的红布包。盛勇说,梁哥坐好了,兄弟要给你磕三个响头以谢大恩。我说,这咋使得?局促不安地坐着,受了盛勇的大礼。
我扶起他时,盛勇显得非常轻松,又嘿嘿憨笑着,一连给我敬了三杯酒。盛勇说,平生大事已安排妥当,我赤条条一人,来去无牵挂了!假如有来世,我们还做朋友。记住,来世我们变成女人,女人就不会上战场了。我们要合伙开一个凉粉馆子,躲进山里过自己的逍遥日子,管他牛打死马马打死牛的国家烂事!
当夜我们喝个大醉,第二天还没醒来,就被素珍推醒。听,外面有响动。刚翻身坐起,门一脚被踹开,我把素珍揽在怀里,另一只手举起来说,别开枪!警察团团围上来,我说,让我们穿上衣服。素珍吓得抖抖索索的,拿上衣服找不到袖口,我替她穿好衣服后说,素珍,为了兄弟盛勇的事我连累了你,很对不起。我一心想跟你过日子,生孩子。但现在,我犯法了,要耽误几年光阴。我走了,要是有了孩子,是男孩就叫梁念安,是女孩你就给她起个名字吧。要是没怀上孩子,你熬不住时间,再老了更没机会了,就再找一个男人生孩子。我不能耽误你,你都四十多岁的女人了,拖不起啊!素珍说,犯法,犯什么法?我穿上衣服时,警察说,你男人心里清楚。
与其说是警察抓住了杨盛勇,不如说是杨盛勇乖乖地跟他们走的。但他一看到我被警察押出来时,“噗”的一下跪在地上,哭喊:警官大人,不关梁哥的事,我抢银行是一个人所为,梁哥没有参与,凭什么抓他?警察中有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走到盛勇面前问:钱藏到哪儿了?交出钱来,我们就放了他!盛勇垂下头,半响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警察没有说话。盛勇又问,你说话算数?警察点了点头。盛勇说,跟我来。
盛勇带着他们挖出了钱袋,那位警察阴沉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盛勇说,不关梁哥的事,是我埋在他家后山的。那位长官说,兄弟,这事不由你我说了算,得听法官大人的。转身吩咐警察,将两人一起押走!
盛勇被激怒了,跳起来将一口浓痰吐在警官模样的人脸上。几位警察蜂拥而上,将盛勇按倒在地,用绳子将他五花大绑。盛勇便骂:狗日不讲诚信的东西,老子打日本军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你有资格来抓我?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欠老子太多了!什么国家,狗屁国家!丢了大陆跑到屁股大的岛上来称王称霸!猪鼻孔里插大葱——装你妈的象!一个二个大人物都是他妈烂心烂肺的乌龟王八,害死了多少兄弟!你们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当将军、委员长?赔偿兄弟,也该赔偿我们!
山沟里的荣民都知道杨盛勇出事了,纷纷出来看热闹。有的说,兄弟,何苦呢,胳膊扭不过大腿呀!有的说,说得好,害死了那么多人,也害得我们回不了家。更多的人默默地看着警察把我们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