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第二天便传到了魏启盛那里,魏启盛在教大家学习《论联合政府》时,蒋国全公然瞌睡,打起了鼾声。黎至孝则用指头蘸着口水,在李喜田的后背上轻轻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乌龟。魏启盛突然放下学习材料,提高声调将话锋一转说,有的人说我们为啥不能抽大烟,睡两个老婆,神气得就像天王老子?这说明,他的脑袋还是没有超过一个封建地主的认识水平。我们革命的目的难道就是抽大烟、搞女人?我们是要为全体穷苦人民谋幸福,而不是个人的享乐!李喜田脸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慢慢地鼓起来,只好埋头看着地上两只离群的黑蚂蚁。那蚂蚁正搬着寻来的食物不知往哪里爬动,放下食物用触须东探西望,然后又搬起食物慢慢往前爬。李喜田一巴掌拍烂了蚂蚁,翻开手掌把蚂蚁用食指和拇指捏得粉碎,压低声音恨恨地说,狗日的告密者,也将是这样的下场!大多数人都被魏启盛的话惹笑了,同室的人们互相对视了一下,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有人瞥了李喜田一眼,心想,怎么着,你只能拿两个蚂蚁撒气!
会后,魏启盛让部下给每人发了一些纸,叫大家说感受谈想法写自传。这些士兵拿起笔杆比扛大炮还沉重,他们对着白纸苦思冥想,最后不得不写上“坚决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拥护新民主主义”、“以向光明同志为榜样”等口号。我不知道怎么说,请黎至孝帮忙,黎至孝有点得意,一边用指头捏着笔杆,一边向我扬起头,我的眼光落在他那带着骄傲神情的鼻头上,恨不得一拳打去。你想说什么嘛,我不能替你硬编噻!我愿为人民服务。你转变得真快,咋个为人民服务嘛?黎至孝的话阴阳怪气。我说首长叫我干啥就干啥。黎至孝说,你个木鱼脑袋还真会见风使舵嘛!我说,不会看风头就会变成向慕仁的疯女人!黎至孝愣了一下,认真地盯着我说,狗日的,还猴精哩!黎至孝又问,你真想干啥?我说希望回家参加土地革命,黎至孝又用惊诧的眼神看我,你就是想回家,又想有土地,还想有老婆吧?我说,你狗日的不想?黎至孝把头一沉,终于开口:想呀,做梦都想!我在他肩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说,那就快写,为人民服务,拥护共产党!
很快,魏启盛又让大家下棋、浇花,他一改过去只学习的方式,叫俘虏们进行唱歌比赛。这些不敢乱说乱动的人们,对唱歌投入了空前的激情。魏启盛站在矮凳上,亲自打起了拍子,他的节拍经常打得不准,士兵们的声音也不整齐,但他的镜片反光有一种煽动激情的能力,大家便跟着狂吼,现在唱的是一首崭新的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
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
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
三大纪律我们要做到,
八项注意切莫忘记了。
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
尊重群众不要耍骄傲;
第二买卖价钱要公平,
公买公卖不许逞霸道;
第三借人东西用过了,
当面归还切莫遗失掉;
第四若把东西损坏了,
照价赔偿不差半分毫;
第五不许打人和骂人,
军阀作风坚决克服掉;
第六爱护群众的庄稼,
行军作战处处注意到;
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
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
第八不许虐待俘虏兵,
不许打骂不许搜腰包;
遵守纪律人人要自觉,
互相监督切莫违反了;
革命纪律条条要记清,
人民战士处处爱人民;
保卫祖国永远向前进,
全国人民拥护又欢迎!
然后,魏启盛又一句一句地教大家唱《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蒋国全在唱《东方红》时,只保持着在唱的口型,但他并没发出声音,我用手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却瞪了我一眼。我后来问他为什么不唱,他说,我姓蒋啊!我赶紧捂着他的嘴说,都落到这个地步了,你龟儿子还要绷起,姓蒋有用,姓毛倒好哩!蒋国全说,梁哥,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看不起蒋委员长!我说,蒋委员长要派飞机来救你?蒋委员长给你好田好地好老婆?蒋委员长给你白面馒头?蒋国全垂下头,接二连三地叹气。最后说,唉,姓蒋有用,还是馒头能填饱肚子啊!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当上了解放军。魏启盛给我们发了新的军装,还给每个人颁发了革命军人证明书,上面有解放军两位高级将领的签字。这是我保存下来的唯一物件。在夏日的阳光下,我喜欢把这张早已发黄的证书拿在手里,仿佛时光倒溯,我又回想起那个夏天领到证书时的情形。我们每人排着队从魏启盛手中接过那张沉甸甸的纸,心情既高兴又难受。被关押的日子终于结束,但回家的念头又一次压在心里,当兵就难免打仗,国共双方究竟谁输谁赢谁也不知道。如果消息传回老家,我的家人不是要遭殃?我把证书折好压在背包里,直到全国解放才寄回老家。我妈一直把这张证书藏在箱子底层,去世前才托付给春花,春花也学着我妈的样子把它藏在箱子底层,那是我妈陪嫁的樟木箱。我妈和春花对那张纸的恭敬心情,甚至超过了她们喜爱的观音菩萨。我妈有空时偷偷地翻出来,捧在怀里,她说,我保住了梁勤,却害苦了梁草啊!
我们被分散编入解放军的队伍。李喜田和黎至孝被人领走了。蒋国全一个劲地抹眼泪,他去找魏启盛,要求跟我编在一起,他说我们是患难兄弟,生死战友,请组织考虑这点个人感情。魏启盛最终同意了这个请求,但是他说,先打招呼,不能因为个人感情影响革命工作啊!蒋国全说,请长官放心!魏启盛也动了感情,说,你们要走了,我真还有些舍不得呀!他取下镜片时,我们清楚地看见魏启盛发红的眼睛。
魏启盛目送我们被领走。大路上又有另外的俘虏像蚂蚁一样一队一队地走来。每个人脸上都是疲乏、迷茫而又沮丧的神情,叹气声分外凝重,他们就像大路上的树叶,灰头土脸,垂头丧气。蒋国全低声说,当俘虏是早晚的事,我们只是早来一步罢了。
初到解放军军营,我觉得那些人都很年轻,还喜欢笑,轻松得似乎没有一点牵挂,仿佛那笑声是从胸膛里自动飘出来的,似乎当兵打仗甚至死亡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光荣的事情。他们走路的样子,就像脚底安装了弹簧似的,轻快得仿佛在云里飘浮。难怪解放军能用双腿追上国军的火车和汽车。他们都喜欢唱歌,列队时要唱,出操时要唱,节假日还要互相拉歌比赛。有的人吃饭、走路甚至睡梦中也要唱,他们爱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他们还有文艺宣传队,宣传队的男男女女教大家扭秧歌。我却怎么也不会扭,总也踏不上节奏。但周围的人却扭得起劲,他们的屁股和双手摆动得很夸张,双脚踏得又重又响,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红绸带遮蔽了天空,风和云都在舞动。那情景有很强的感染力,我也跟着胡扭乱舞,蒋国全笑得前仰后合,他说梁草像个大狗熊!我一把拉上他,蒋国全只舞动屁股,双手僵在两腿边,我说,蒋老兄像一只掉队的鸭子!
大规模的革命就像扭秧歌一样,欢迎参与,讨厌旁观;需要热情,讨厌评判;喜欢顺大流,排斥落伍者。这是我这几年得出的结论。但那时我年轻,害怕孤独,对热闹的场合有一种天生的好感。革命和扭秧歌有一种暗合气息,我喜欢上了秧歌。这种又歌又舞的方式,让人有一种醉酒般的幸福体验,而我那时太需要清除脑袋里不堪回想的记忆。扭秧歌时我忘掉自己的身份,很快融入这个新的群体。
我对解放军部队最早的记忆,就是秧歌。那是夏天,太阳的光线被红绸遮挡了。那些绸子像飞舞的精灵,一直飘荡在记忆之中。红色的波浪,翻滚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鼓点一下、两下,很快便带动一片,形成一种气荡山河的鼓声,脚步伴随着节奏,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很快,尘土扬起来了,阳光和尘土形成一股强烈的烟雾,烟雾又被红绸映得通红。人的血液也被激荡起来,冲刷脑袋里的杂念,消融了战栗和恐惧,甚至消融了自己,仿佛在红绸中飘动起来,然后跟着这些红色的潮流飞奔,勇往直前。我们跳得大汗淋漓,却越来越轻松,脑袋里轻松得只剩下一团红色的烟云,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就像一面激越的大鼓,它在欢庆新生,融进这片红色海洋里。这时我才发现,一个人一旦丢掉自己,他便自由了,彻底地轻松了,他无牵无挂,听凭命运的安排,并迅速找到新的生机。
蒋国全在我耳边大声说,这秧歌扭到酣畅的时候,简直就像痛痛快快地抽了一场大烟!我说,大烟我没抽过,这秧歌还真是个好东西!蒋国全说,你看一看大家脸上的神情,跟吞云吐雾一个样!我这才睁眼看这些扭秧歌的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迷幻般的幸福表情,仿佛他们的脑袋浮动在一个红云轻舞的极乐世界。我便哈哈大笑着,更加张狂地舞动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一个崭新的世界就是在一片红绸飞舞、鼓声震天的时刻降临的。那时候,我们的冲锋号一吹,所向披靡,国军如摧枯拉朽,望风而败,然后我们扛枪、列队进城,红旗开道,歌声飞扬,然后便是敲锣打鼓,秧歌扭起来,欢庆胜利。在我的记忆中,炮声已经沉寂了,倒是鼓点和秧歌经常出现,仿佛那数十座城市不是在枪炮下解放出来的,倒是在秧歌声中,青天白日旗黯然退下,而红旗冉冉上升,一个旧世界倒下,一个新中国站起来了。
25
参加解放军后,我至今还记得清楚的是解放军和国军对乌城的争夺。乌城紧靠原平,解放军对乌城采取了不同于原平的硬打猛攻,而采用旷日持久的包围,最后再猛然一击,便拿下了乌城。
包围是从第二年的春荒时节开始的。解放军在乌城外设置了堡垒,几条壕沟像几道死亡的紧箍咒。通往城内的路上有重兵把守。我们每天守在壕沟里,百无聊赖。对面城墙上戴着钢盔的国军士兵也守在那里,同我们一样百无聊赖。最早,大家还有放冷枪的,看见那些对着墙下撒尿的国军,便有人开枪,当然遭到了国军的还击。后来,有人命令我们,不准开枪!我心想不开枪守在这里干啥嘛,心慌得很。蒋国全说,你娃要看清楚火候嘛,这是打仗,不是扭秧歌!我说,打仗就要来猛的嘛!蒋国全说,你是人家的兵,就得听话。
后来我们被组织起来,夜晚去巡查偷运粮食的人,这些人中有商人也有化装成普通人的守城士兵。据他们说,城内粮价上涨,已经翻了几番。我们没收了偷运的粮食和他们身上的证件,并警告他们,再被抓到就地枪决,他们唯唯诺诺,唯恐我们不放行。我们白天睡觉,夜晚再次出击。我们拿着手电筒或提着马灯,一看见黑影就大声叫喊: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黑影便乖乖地停顿下来。有一天晚上,蒋国全远远地看见有黑影,大声命令黑影站住,却发现黑影摇晃起来,一串子弹打过去,黑影仍然晃个不停,蒋国全大叫:有鬼,有鬼!我们的马灯一齐往那里照亮,才看见是一株杨树,树叶在风中舞动,发出沙沙的响声。蒋国全说,我日你妈呀,吓得我出了一身毛毛汗!连续几天夜里,这株杨树妨碍了我们的视线,蒋国全带了一把斧头,怒气冲冲地砍倒,拉回来当柴火煮饭时烧掉了。
排查运粮者成了部队的最大任务。一条秘密指令传到了士兵的耳中,要让乌城成为一座死城,绝不让一颗粮食运进去。蒋国全悄悄在我耳边说,我有弟兄守在乌城,这下可惨啦!我说,听说吴明在城里,也不知他的具体情况。蒋国全使了一个脸色,后面有班长何顺诚跟着,何顺诚是本地人,他是向光明说的那种分到土地的翻身农民,开口闭口都说共产党好。他总是紧跟着我们,不擅伪装的眼睛时刻不停地盯着我们,站岗放哨或执行任务时从不间断。表面上,我对这个小兵恭顺得很,但心里一直压抑着莫名的怒火,老子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你娃还在吃奶哩!
偷运粮食很快减少了。国军的飞机从围城起便忙着向乌城空投粮食,解放军的大炮发挥了威力,每天都能看到飞机在空中爆炸的情景。何顺诚的确是一个心地单纯的孩子,他一看见飞机中弹,便要拍掌大叫:
飞机飞机摔下来,
吃了铁蛋炸开怀。
只有这时我才跟蒋国全互相对看,相视而笑,我也模仿着何顺诚的样子,向着天空正在散落的飞机残片,叫:
飞机飞机摔下来,
吃了铁蛋炸开怀!
何顺诚的叫声慢慢停下来,他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他很快向我跑来,他跟我拥抱在一起,他用双手拍着我的肩,跟我一起叫:
飞机飞机摔下来,
吃了铁蛋炸开怀!
看,又一架敌人的飞机冒烟了!何顺诚兴奋地说。我说,是的,敌人的飞机冒烟了!对我来说,我才清楚地意识到:眼下,乌城就是我的敌人,吴明是我的敌人,还有那两架败落的飞机,也是我的敌人。
别看何顺诚这孩子年纪轻轻,心里清楚得很。对他来说,共产党给了土地,就是大恩人,而国民党要反对共产党,就是恩人的死敌,也就是他何顺诚的死敌。这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把心里的那点爱憎情绪都写在脸上。而他和我,也从那两句近似于儿歌或童谣的天真叫喊中,渐渐消融了防范心理,从那以后,他的眼睛柔和多了,但对蒋国全,他却一直那么冷冷地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