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确乎回了家,又似乎永远也没回家。最后,他终于意识到:永远也不可能回到当初的那个家了。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觉。
一辈子都在期望回家啊,但家却没了。像被一个机灵的小偷,偷得片瓦不留;而他自己的几十年光阴,也像被谁偷了个精光!
那是暮色四合的时分,远远近近的竹林显得凝重起来,几缕淡淡的薄雾轻纱一样飘荡,脚下的一丝阴冷从敞开的裤管里爬上来。告别兴社后,看到一个背着黄色书包的男孩一跳一蹦地跑过地埂,跨上兴社家房檐的石阶,兴社把孩子抱在怀里,向我们远远挥手。
夜,匆匆地拉上了又黑又冷的大幕。廷俊拉着梁二爷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机耕道上探路。我们凭感觉中隐隐的亮光前行。这是以前的老路吗?他问廷俊,廷俊说:二爹,你说的是哪个时代的老路哟?我记事起,就是走的这条路回家的。
廷俊把我们带到一幢白色的小楼前,这是三层楼的水泥房,外面贴着白色的瓷砖,窗户上装了明晃晃的玻璃,地基是两层的石块,这个房子是我今天看到的最好的建筑。一个身材魁梧得有些像男人的女人站在门前,她的背后是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把她的轮廓勾出一个暗黄的剪影。她的长发有些蓬松而零乱,灯光使它们看上去就像燃烧的火苗。她的右手握着左手放在腹下,一动不动的样子像个雕塑,看来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似乎一直用耳朵分辨着往来的脚步声。
廷俊把行李放下,指着那个剪影说:二爹,还认识她不?
剪影伸开双手,她的手像螃蟹的前爪左右向前探路,看得出她的眼睛瞎了。在伸开双手探路的同时,剪影发出声音,有客人来了,正田、正财,贵客来了!解放,快出来扶我!
那声音像一声惊雷劈过头顶,他的手一松,挎包掉在地上:春……花……不,是嫂子?
廷俊快步上前说,大妈,您老人家别动,小心摔下台阶!
屋里跑出三个男人,还有三个女人在门边张望,一个男人扶住了剪影。
廷俊大声说:大妈,是梁草二爹,二爹……从台湾回来了!
剪影挣脱了男人的手,双手挥舞着,急忙往前探路,摸到一个台阶,一下从台阶上往下扑,两个男人眼疾手快,那一瞬间同时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扶住了。
你就是……春花?
他伸出双手,迟疑着。手与手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青年、中年和老年的光阴,隔着回忆、梦想、希望、失望,隔着无法言说的万语千言!他缩回手,在两肋下的衣服上颤抖、犹豫、徘徊。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却一下子远在天边!多少年啊,他盼望这一刻,想象这一刻,最终的画面,却不是眼下的情景。他向往的那个春花,无时无刻不在陪伴他,鼓励他,吸引他……而眼下的这个老太太,却是一个又老又瞎的女人,普普通通的乡间老太太!
二爹,这就是大妈……春花大妈!廷俊介绍着。她再次伸开手,抖抖索索地在虚空中寻找着,仿佛一定要抓住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她说:五十年零一个月又八天了,我清清楚楚记着你第二次离开安家山的日子,真的,到今天是五十年零一个月又八天了。是你么,二弟……狗娃子?
一声“狗娃子”,叫得他泪如雨下!
他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一行浊泪落在她的手上。她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他感到她的手颤抖着、依恋着、挣扎着……我是狗娃子梁草啊,春花!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是一个迷路已久终于寻回家的少年,在向母亲诉说。
不……哭,回来了,就不哭吧。这么多年,我的眼泪已经流干,再也没有泪水了!
春花牵着他的手往台阶上走,我们……一起……回家……
他们互相搀扶着跨上台阶,两个男人奔向院坝拿行李。
“干……爹……”搀扶春花的男人怯怯地叫了一声。
梁草,这是解放,梁解放,你给取的名儿,还记得不?你哥说拜继给你做干儿呢……
记得,记得。解放啊,都长成大男人了!
岂止大男人,都有媳妇有儿子了。成芬,快把猪猪牵来认爷爷。
一个叫成芬的女人牵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走过来,成芬说:猪猪,快叫干爷!春花说:叫爷爷!
猪猪却躲在母亲的屁股后面,拿一只眼睛直愣愣地看他,半天不开口。
小家伙没出息,成天在问爷爷,爷爷真的回来,还叫不出口。
他说,别难为孩子,几天混熟就好了。
哦,还有的人呢!春花这时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反身往院坝里探望!
还有谁……喔,看我给忘了,这是小汪……梁玉的男朋友。
梁玉……有男朋友了,这鬼女子,有福气!我是说弟媳妇啊,弟媳没回来?小汪你莫客气,随便点!
哪有什么弟媳嘛!
那你至今还是……一个人?
嗯。
春花的手暗中使了一点劲,仿佛在埋怨似的。咋个搞的嘛,也不在当地找一个女人,一个人过日子,多孤单!
他没接话,春花又嚷嚷:开席,开席,饭菜都凉了,成芬你们快把凉的热热!
他被拉到饭桌上,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菜盘。
不忙,先喝一杯水,家乡的水,你一定要喝。春花又伸开手要往厨房去,成芬说:妈,我来端,你眼睛不好使,就陪二爹坐嘛!
成芬端来一个白瓷碗,里面有半碗带着黄泥的水。春花指着瓷碗说:妈在的时候经常说:狗娃在外面不知习惯那里的水土不?临走时给你抓了一把土带在身上。今天回来,先喝这碗水,洗洗肠胃。
他端起碗尝了一口,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和泥土的腥味,张开嘴,把半碗热水一饮而尽。
解放端来两杯茶,是青花瓷杯,猪猪争着要端茶杯,解放怕猪猪把杯子摔了,不让猪猪端。春花便说,解放,你让猪猪给爷爷端茶嘛,猪猪乖,晓得亲近爷爷。爷爷膝下,就缺一个端茶递水的人。说到最后这句,声音有些哽,尽快转向廷俊说,廷俊这两天辛苦,快喝茶。
猪猪捧着茶杯,像捧着一个油壶似的,一步一步地移过来。他伸手去接,说:猪猪乖,等会儿爷爷给你糖糖吃!猪猪舔着手上溅着的茶水说,杯里有糖糖,婆婆说要给你加冰糖,说你们小时候没糖吃!
狗娃,你小的时候哪有白糖嘛,能吃上红糖都是招待贵客了。水是安家山的泉水,茶是你喜欢的绿茶,可惜没有金银花。妈是经常在茶里加金银花的,有时候也加红糖。我是按妈的习惯给你泡茶的,家的味道其实就是小时候妈做饭的味道,对不?
他点头,揭开杯盖,喝了一大口,果然是这个水,这个茶味呀!
廷俊不喜欢糖,就没加糖,你喝得惯不?
大妈,哪有不习惯的,城里还喝不上泉水呢!
是呀,乡下啥都不如城里,唯有空气和水,比城里干净!春花说。看得出,当初腼腆的少女,今天已变成这个家的主宰,说话做事利利索索,能干得很。只是,他和她,显得有些生分。
你的手老了,我感觉得到,头发还没白吧?眼睛也好吧,身体也还好吧?我看不到了,脑子里留下的是你年轻时的样子。春花笑着说,同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仿佛当年竹林边的那个少女。
眼睛看不到倒好哩,也是一种福气。假如有一双好眼,你看到现在的我,多半也会失望,还是看不清的好!他笑着说。
一桌人也跟着笑。春花便介绍正田、正财和他们的媳妇、孩子。
这顿团圆饭呀,我们等了几十年。春花说,又猛醒似的说,哦,二弟,你该到堂屋里见祖宗和父母,只顾着高兴,还把这样的大事给忘了!
真是的,赶紧去!他一拍前额,站起来,解放忙说,干爹往这边走。
堂屋里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天地君亲师”的红纸,红纸旁是一张观音菩萨的画像。红纸下方是一张条桌,条桌上放着老人的牌位,还有两张旧照片。廷俊说:二爹,把你的照片收起来吧?他说,放在那里吧,陪陪爹妈,也算尽点孝心!
点燃一炷香,作了三个揖,说:爹,妈,孩儿梁草终于回来了,可你们已经不在了!孩子没尽孝心,对不起你们。
跪在地上,仿佛跪在爹、妈的面前,万语千言阻塞在心,不禁悲从中来,无法自制,长跪不起,大放悲声!
梁家大大小小一齐跪下,一片唏嘘声和啜泣声!
廷俊扶他说:二爹,老人家已经走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接受,一路劳累,别哭坏了身体!
他慢慢站起来,又点燃一炷香,凝视一张照片上的男人说:哥,狗娃子回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要替我们照顾爹和妈,我们兄弟后会有期!
春花在一旁小声说:二弟,好不容易回家,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啥?
他再点燃一炷香,敬观音菩萨和列祖列宗,他说:承蒙观音菩萨和梁家列祖列宗的护佑,狗娃子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捡回来一条性命。从今往后,梁草只能积善积德,来报答菩萨和祖宗的恩德!
又磕了三个长头,这才起来往外走。春花叫成芬,上菜,上菜,你二爹可能早就饿了!
还没进门就闻到回锅肉的香味,不觉打了一个喷嚏,众人也跟着喷嚏。成芬围着围裙,端了一盘回锅肉放在饭桌中间。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冷盘热菜,是炒花生米、咸鸭蛋、腌黄瓜、腊猪舌、腊猪耳、萝卜拌粉条、青椒拌牛肉、粉蒸大白肉、清蒸全鸡、带丝老鸭汤……哟,天上掉下来这样多的美味,哪吃得完哟!他感叹。
春花说:几天前就在准备呢,鸡和鸭都是自家养的,腊肉也是去年腌的,还没吃完呢!在外面,怕是难得吃上腊肉哦!
一盘又白又红的腊肉端上桌,屋里充满浓浓的腊肉香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小时候一闻到腊肉的香味,就知道年三十到了。在除夕这天海吃一顿,一天都在打油饱嗝儿!大年初一是要吃蒸肉的,意思是这一年日子蒸蒸日上。妈总是提前打招呼,悄悄吃,别说“咸”或“淡”哦!
一家人又跟着笑,猪猪笑得最响。他夹了一块粉蒸肉递给猪猪放在饭里,乖孙子,快吃,悄悄吃!
解放说:干爹喝点酒,是绵竹大曲,前几天才从止戈铺买回来的。
廷俊说:茅台、五粮液不容易买到,要糖酒公司的领导批条子,绵竹大曲就是我们这一带最好的酒!
他说:就喝绵竹大曲。我在台湾的战友,可喜欢这酒了。廷俊给我买两瓶,我要捎回台湾!
干爹还要走?好不容易回来,就不回台湾了!
他望着廷俊,说,落叶归根啊,我也想回来定居,可眼下的政策,允许么?你消息灵通,给二爹打听打听。
廷俊说:好哩,回城我就打电话问问桑州市台办。
那夜他喝得大醉。虽然身体很困,可脑子特别兴奋,没完没了地胡言乱语,这可累坏了春花。尽管正田、解放一个劲催她休息,可她一直守在他的床边。天色微明时,我起床小解,看见春花坐在椅子上打盹。我这才叫来解放,把她扶上床休息。
8
我家住在山里。那个叫安家山的山是龙门山和秦岭接壤的地方。我们的老屋在半山腰,正三间,两边挂偏厦,青瓦白墙,典型的川西北民居。三间正屋,一间是堂屋,堂屋两边住人,偏厦是猪圈和厨房。房前有核桃树、桃树和橘树;房后是茂密的竹林。我爹用石头和泥土堆砌了院墙,墙的左边栽着蔷薇,右边栽着金银花。每年春天,桃花开过,桃子刚结出指头大的果实时,红白相间的蔷薇开满了墙头,蜜蜂在花间飞来飞去。
我妈说,我出生的时候,蔷薇开得正艳,我便爱上了蔷薇花。我是一个粗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蔷薇。我曾经对我妈说过,假如我死了,就把我家的蔷薇挖一枝种到我的坟头,在阴间也能闻到家的气息,就像小时候我睡在大床上,懒洋洋地闻着蔷薇的气息。后来我九死一生,唯一的期盼就是回到那个蔷薇盛开的地方。世界之于我,只有半山腰里的这间小屋是属于我的土地。
蔷薇花期不长,往往在一夜春雨后,花瓣落满杂草疯长的小径,我赤脚在上面踩来踩去,脚丫子染得就像两朵移动的红花。我弟梁根拍着稚嫩的手,呵呵笑着,结结巴巴地说,发,发。我笑得东倒西歪,教他说,花,花。
蔷薇落尽不久,金银花又开了。金银花虽然没有蔷薇艳丽,却比蔷薇香多了。那时节,我们一家喜欢把桌子摆在院坝里吃饭,单是闻香已够我们陶醉了。我妈把金银花摘下来晒干,夏天头疼脑热时就给我们熬汤喝。我爹有时候会奢侈地泡上一杯茶,在土黄的茶碗里放上几朵细碎的金银花。他总是一边抽旱烟一边咳嗽,让人感觉他的喉咙里有细细的烟丝在燃烧。抽完烟后就用金银花水润嗓子,这时我爹的神情显出少见的悠闲,仿佛高卧山里的神仙。
安家山属于秦岭山脉,自古很少与外界交通。我问我爹,安家山那边是什么呀?我爹说,山后面是平坝,平坝后面还是山呗!我对这样的回答很不满意,总想探个究竟。
我暗暗把我妈做的煎饼省下来,有了几张饼之后,我终于开始我的计划。有一天我带上煎饼,同我弟弟梁根爬上了安家山顶。我们站在山上像两棵幼小的树。我们的前面果然是山。我觉得,那些山像一条又一条青皮巨蟒,扭动粗大的腰身扑向天边。风是这些巨蟒的气息,我闻到了它们嘴里青涩的气味。山那面是什么呀?梁根问我。还是山呗!我学着我爹的口气。梁根似乎不满意我的回答,他噘着嘴,一直看着很远的天边。我像大人似的吹着口哨,梁根也想学我,但他吹了两下,总是发不出声来。他急得脸上通红,便张嘴大叫,山谷里传来一阵阵回音,梁根兴奋得拍掌大笑,嘴里叫个不停,仿佛在跟那些山玩着游戏。我是梁根。回音低微:我是梁根。这让梁根很反感,似乎有人在冒充他。我说,傻瓜,这叫回声。梁根瞪着眼不做声。没声了吧?梁根一直紧闭着嘴,不敢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