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荣的死讯传出后,他在京城的亲信部下立即赶到他家中商议。
此时群情激奋,有人提出杀进宫去,为太原王尔朱荣报仇;但卫将军贺拔胜却力排众议,说:宫中定有防备,我们这里只有四五千人,不可轻举妄动。还是先逃出城去再说。
尔朱世隆是尔朱荣最亲近的堂弟,大家都让他拿主意。
但他向来胆小,本能的反应就是逃。因为他的人生格言就是:砍头最要紧,逃命才是真。
再说连勇冠三军的贺拔胜都是这么想滴,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当然选择跑路,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当天晚上,尔朱世隆就带着尔朱荣的老婆北乡长公主以及尔朱荣的部下逃出洛阳城,一口气逃到了河阴(今河南孟津东北)。
没想到贺拔胜却留在了洛阳,向孝庄帝投诚。
孝庄帝听说尔朱世隆已率部逃走,总算松了口气。马上下旨大赦天下,同时任命武卫将军奚毅镇守北中城,防守河桥。
而尔朱世隆只恨自己没有翅膀,想一口气逃回晋阳,但却被司马子如劝住了。
司马子如是高欢的哥们,当年的怀朔八兄弟之一,足智多谋,能说会道,时任金紫光禄大夫,深受尔朱荣的信任。
他劝尔朱世隆:现在局势混乱,如果我们北逃,那就是以弱示人,会被世人所轻视。人心就会偏向元子攸。不如我们出其不意,回军洛阳,即使不成,也能说明我们还有余力。让天下人看到我们的强大,不敢反叛。总而言之,咱们越恐慌,对手越嚣张;咱们越嚣张,对手越恐慌。
尔朱世隆觉得有道理,便率军返回,攻打奚毅镇守的北中城。
契胡骑兵的战斗力很强,加上对奚毅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又十分痛恨,很快就攻占了北中城,杀掉奚毅。
随后尔朱世隆派他的堂弟尔朱度律率军一千长驱直入,抵达洛阳城下。这些人全都穿着白色孝服,哭声震天,索要尔朱荣的尸首。
孝庄帝赶紧祭出早就准备好的杀手锏:尔朱荣阴谋造反,已经被正法。但只追究他一个人的责任,你们的罪行一律不追究。只要投降,全部官复原职。
同时他派使者拿着免死铁券赐给尔朱世隆,使者拍着胸脯说皇帝的良心如何好,绝对不会食言。
尔朱世隆勃然大怒,眼睛里都要喷出毒液来:少他妈跟我讲什么良心,老子我只觉得心凉。太原王立下这么大功劳,长乐王(已经不承认元子攸的帝位了)都不顾信誓,枉加屠害。何况这么一个铁牌!我们发誓要为太原王报仇,绝不投降!
这下子书生气十足的孝庄帝傻眼了。
怎么吸取了三国王允的教训还是不行呢?难道这书上写的都是骗人的?
他一连串问了自己十万个为什么,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招募了一批新兵,出城迎战,但这些人怎么可能是身经百战的尔朱度律和契胡骑兵的对手?
连续几次出击都被尔朱度律轻松击败。
看着自己的部队被揍得像三孙子似的,孝庄帝愁眉紧锁,冷汗坠如瀑布,却毫无办法。
危急时刻方显英雄本色。
通直散骑常侍李苗自告奋勇,率军从河桥上游顺流直下,想用火烧毁河桥,切断尔朱世隆的退路。
尔朱世隆急忙率军来救,李苗战死。
但尔朱世隆的军队在此战中也伤亡惨重,于是他不敢恋战,仓促退军。
此时,尔朱荣的侄子尔朱兆正担任汾州(今山西汾阳)刺史,近水楼台先得月,听说尔朱荣被杀,敢作敢为的尔朱兆毫不犹豫,马上进入晋阳帅府,统领尔朱荣的部队。
尔朱世隆回到晋阳之后,与尔朱兆会合。
两人立刻推举太原太守、长广王元晔即皇帝位。
元晔只是皇室远枝,他是景穆帝的曾孙,其皇室血统已经和冲泡了十遍的茶一样淡了,但尔朱兆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元晔因此被推上了前台。
随后尔朱兆即率军南下,杀向洛阳。
而坐镇关中的尔朱天光则在贺拔岳的建议下,脚踏两只船,一方面向孝庄帝表示忠心,一方面又与尔朱兆等互通信息。但他却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他认为无论哪一方获胜,他都不愁没有好果子吃。
尔朱兆出发的同时,还派人邀请时任晋州(今山西临汾)刺史的高欢一起出兵。
尔朱兆自以为和高欢关系不错,两人曾经多次并肩作战,一起扛过枪,一起爬过墙,一起分过赃,结下了深厚的战斗情谊。
他本来以为高欢一定会随自己出征,但其实他不懂高欢的心。
精明的高欢是不会趟这个浑水的。
高欢采用与尔朱天光一样的观望策略,推说山里面的胡人造反,自己正忙着扫黄打黑征土匪,维稳工作任务繁重,分身乏术。并非我不想来,真的是走不开。
尔朱兆虽然有些不快,但他一向把高欢视为兄弟,对高欢仍然深信不疑,你不来那就算了,看我一个人照样搞定。
与尔朱兆相呼应,徐州刺史尔朱仲远(尔朱世隆的哥哥)则率军向西进军,兵锋同样指向洛阳。
尔朱氏的军队来势汹汹,孝庄帝这时也慌了,匆忙任命卫将军源子恭率军镇守太行关(今山西晋城南),防备尔朱兆。
同时任命车骑将军郑先护率领贺拔胜等人讨伐尔朱仲远。
孝庄帝虽然志向远大,但他在用人方面实在是不敢恭维,比尔朱荣差远了。
他重用城阳王元徽,让他总管朝政。不过元徽虽然擅长阴谋,在除掉尔朱荣时立下大功,但他在治国上却毫无才干,而且他是出名的嫉贤妒能(不要忘了当年立下大功的元渊就是被他害死的),因此朝政一片混乱。
用人的另一大问题就是对贺拔胜的使用。
要知道尔朱荣死后,群龙无首,其部下也并非铁板一块,高欢、侯景(时任定州刺史)、尔朱天光、贺拔岳等实力派都在观望,真正死心塌地要与孝庄帝为敌的仅有尔朱兆、尔朱仲远等尔朱家族的部分成员。
而贺拔胜作为尔朱荣麾下的一员大将,具有很大的号召力,这次主动投奔,如果孝庄帝给他高官厚禄,委以重任,就可以作为争取尔朱氏军心的一面旗帜。
如果与此同时再花血本,拉拢高欢等实力派,那么孝庄帝的前景可能还是很乐观的。
但孝庄帝却没有这么做,竟然让威名赫赫的贺拔胜给郑先护这种鲜有战功的世家子弟当下属。这简直相当于让老虎给绵羊当仆人,让心高气傲的贺拔胜怎能不感到耻辱?
手中没有一把米,叫鸡都不来;如果投靠孝庄帝没有好处,贺拔胜怎么会愿意为朝廷卖命呢?尔朱荣的旧部还有谁愿意效忠孝庄帝呢?
果然,与尔朱仲远刚一交战,怨气冲天的贺拔胜就立刻率军叛逃,重新投入尔朱氏的麾下。
与此同时,尔朱兆则猛攻太行关,他的部队是尔朱荣留下的契胡骑兵主力,太行关守将源子恭哪里抵挡得住,大败而逃。
尔朱兆随后继续挥军南下。
孝庄帝以为有黄河天险,只要守住河桥,尔朱兆就不可能轻易过河。因此用重兵防守河桥,而洛阳城却几乎没有设防。
然而上天似乎不站在孝庄帝这边。
时值农历十二月,平日波涛汹涌的黄河此时却正经历着历史上极为罕见的枯水期,河水仅有一尺多深,尔朱兆因而得以轻松渡过黄河,而那天的天气又是黄沙漫天,能见度极低,竟然直到尔朱兆率军攻打皇宫的时候,才被孝庄帝的卫士发觉。
孝庄帝闻讯仓皇出逃,由于太过匆忙,他甚至连匹马都没找到,只好像现在的驴友一样拼命暴走。
刚跑出皇宫,正好碰到同样出逃的城阳王元徽骑着快马,向城外狂奔,孝庄帝赶紧大声呼救,让他带着自己一块逃。
元徽会救孝庄帝吗?
如果会救孝庄帝,那就不是元徽了。
孝庄帝此时不由得发出了由衷的感叹:路遥知马力不足,日久见人心不古。怪只怪我太年轻,是人是狗没分清!
可惜他领悟得太晚了。
因为他很快就被尔朱兆的部下抓获,关押在永宁寺。
寒冬腊月,从小养尊处优的孝庄帝感到十分寒冷,只好向尔朱兆哀求,希望能给他一个头巾御寒,尔朱兆置若罔闻,置之不理。
再看元徽。
他考虑倒挺周到,出逃时随身还携带着足够的差旅费——五十匹马和一百斤黄金。逃出城后,他投奔了老朋友寇祖仁。
不过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元徽的朋友人品肯定也好不到哪去。
结果是:寇祖仁卖友求荣,元徽人头落地。
当然黄金和马匹都被寇祖仁收为己有。
不过寇祖仁也没有好下场。
这事非常荒诞。
据说尔朱兆晚上做梦,梦到元徽对他说:我有两百斤黄金和一百匹马在寇祖仁家中,你快去取。
尔朱兆半信半疑,就把寇祖仁找来审问。
寇祖仁做贼心虚,以为有人告密,马上就承认了,说确实拿了元徽的一百斤黄金和五十匹马。
这下尔朱兆火了,明明梦里说有两百斤黄金的,还有一百斤呢?不交出来,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一通酷刑下来,寇祖仁挺不下去了,只好把家里的家产都卖了,可还是凑不满这么多黄金——照如今的价格一百斤黄金价值数千万呢。
尔朱兆大怒,把寇祖仁殴打致死。
厉鬼元徽竟然用这种方式这样报了仇。
看到这一幕,你一定以为自己是在看《聊斋》呢。可是,这却是正史的记载。当然啦,信不信由你。
祸首城阳王元徽就这样死了,他的同党包括大帅哥临淮王元彧、范阳王元诲、尚书右仆射高道穆等参与诛杀尔朱荣密谋的人自然也是在劫难逃,全部被杀。
只有杨侃反应最快,他逃到老家华阴躲藏起来,暂时逃过一劫。
尔朱兆轻松攻进洛阳,不免骄狂起来,俨然以尔朱荣的接班人和尔朱家族的族长自居,他双目圆睁、声色俱厉地责备叔父尔朱世隆:你在京城这么多年,怎么这么没用,让天柱大将军遭此大祸!
尔朱世隆向来胆小怕事,只好跪拜谢罪。但心里却十分不满: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怎么一点尊重都没有呢?
尔朱世隆从此对尔朱兆怀恨在心。
然而正当踌躇满志的尔朱兆打算在洛阳大展拳脚的时候,并州老家却传来了坏消息。
原来,孝庄帝曾经下诏给河西贼帅纥豆陵步蕃,让他进攻尔朱氏的老巢秀容郡,以牵制尔朱兆。
看到尔朱兆南下洛阳,并州空虚,纥豆陵步蕃立即出兵,一路势如破竹,兵锋直指晋阳。
听说老窝危急,尔朱兆非常焦急。
他慌忙留下尔朱世隆、尔朱彦伯(尔朱世隆之兄)、尔朱度律等人留守洛阳,自己不敢停留,匆匆率军赶回晋阳。
作为战俘,孝庄帝也被押着同行。
高欢给尔朱兆写了一封信,劝他不要杀害孝庄帝,以免承担弑君的恶名。他还象征性地派骑兵东进,打算截住孝庄帝,如他所料地没有成功。
尔朱兆当然不会听高欢的。
但高欢的这次作秀却为他在政治上加了不少分,在士大夫中留下了忠君爱国的好形象,也为他后来与尔朱氏分道扬镳埋下了伏笔。
到了晋阳,向来无所顾忌的尔朱兆干脆缢杀了孝庄帝,为自己的叔父尔朱荣报了仇。
在瑟缩的寒风中,孝庄帝结束了自己年仅24岁的生命。
他终于解脱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可在宴席上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在他悲催的两年零八个月的皇帝生涯中,他几乎没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每天上班的心情就和上坟一样沉重。
如果在太平盛世,以他的聪明才智,也许他可以成为像他伯父孝文帝一样的明君。
然而身处北魏王朝的末世,不愿成为木偶戏主角的他,虽然使出了浑身解数,比崇祯辛苦,比道光简朴,但一切仍然只是徒劳,悲惨的命运早已注定。
孝庄帝就像冒着十级台风依然驾着小舢板到外海打渔的渔民,虽然愿望是美好的,但希望是没有的。
这也许是他的宿命。
这也是在他以后所有北魏皇帝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