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列车乘务人员走了,但众乘客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气氛之中,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的在小声的议论着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这位团长性情如烈火、秉性似钢铁,在战场上肯定是一位战斗英雄!”
“天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去,这关键是要有人主持公道!”
“还是好人多啊!”
老大爷大娘还在惊恐未定、心有余悸。杨森和警卫员小王余怒未消。大爷感到很不好意思:
“首长,你看这事闹的,又给你老添麻烦了,要不是你在,今天这事还不知道闹成啥样子呢!”老大娘感激不尽。杨森怒目横眉:
“咋啦?天塌不下来,甭怕,大娘咱们是一家人。”
杨森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抗战时期,那一幕幕鱼水相融的情景,那是多么的令人难以忘怀:
“乡亲们为了掩护负伤的战士们,把伤员们藏在家中的夹壁墙内;他们明白,一旦被敌人搜查出来就会祸及九族,甚至于全村都会遭祸殃!但是乡亲们义无返顾,大义凛然。哪怕用全村人的死去换取伤员的生也在所不惜!这就是我们的乡亲们,这就是我们的爹娘!谁要是伤害他们,老子就是不干,不能对不起生我们养育我们的爹娘!不能让九泉之下的兄弟们戳脊梁骨。”团长杨森握住老大爷的手哽咽着说。老大爷听了杨森的话对大娘说道:
“孩子他娘,咱又遇上老八路了,想当年咱们家没少住战士们!”
老大娘高兴的对杨森说道:
“首长啊,今天可多亏了你哪!”
“大娘,啥首长不首长的,你老就叫俺杨森便是,叫杨森顺耳,中听。”
“真是个好孩子,你们也是吕司令的队伍?”大爷问道。
警卫员小王也坐不住了,马上接过话头:
“是呀,当年俺们团长就在咱们这一带打鬼子,是老独立团的人!”这时又有几个人也围了过来,十几个人把大爷大娘和杨森等人围在了中间,伸长脖子在听着、在瞧着。小王可来了劲儿:
“今天要不是俺们团长在,俺非把那家伙揍趴下不可!咱们谁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的种!穿上一身虎皮就不认爹娘了?没老百姓种田你吃啥?不种棉花你穿啥?没有父老乡亲把孩子送上前线打仗你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忘恩负义跟欺师灭祖是他妈一个罪过,都是丧天良的勾当!”小王的一习话把杨森给逗乐了,这小家伙啥时候学得这些道理,只是言辞搭配不太恰当,不中听。
老大娘上前拉住了小王的手,瞅着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娃娃,和自己的儿子差不多高,也浓眉大眼的:
“这话大娘爱听,爱听!”
小王见大娘眼眶里滚动着泪珠,知道又引起了老大娘的伤心事,马上说道:
“大娘,咱们都是毛主席的队伍,老百姓的队伍,给咱穷苦人撑腰打天下的,你老有啥难处尽管说,有我哩,有俺团长哩!俺们都是你的儿子。”说到此时,小王那稚嫩的娃娃脸上的眼睛里也潮湿了。老大娘望着眼前这个娃娃很是喜爱:
“好孩子,大娘好着哩,眼下咱有了土地,政府也时常的接济咱,俺侄子也经常过来看看,没啥难处,有工夫时你们也到咱那里坐一坐,唠叨唠叨,大娘想起咱老八路,那时候——”。这时杨森脱下身上的大衣,披在大娘的身上。老大娘诚惶诚恐,马上站身来,往下脱大衣:
“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孩子,你们在前线打仗——”。
“大娘,这算啥子呀?”杨森马上把大娘按坐在椅子上,把大衣给大娘披好:
“大娘,这比不上十年前乡亲们给咱们的一口饭、一把枣,一块地瓜!”
老大爷凝重的望着杨森,欲言又止,但还是小心翼翼的说道:
“孩子,这仗还没打完吧?听说南边还在老蒋的手里呢?”
杨森点了点头,望着围拢过来的人们,表情各异,仿佛要从这个解放军团长的嘴里探听些什么:
“是的大爷,咱们还有半个中国在国民党蒋介石的控制之中。江南的父老乡亲们还生活在国民党军队的剥削和压榨之下,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不过请大家相信,苦日子快熬到头了。我们的百万大军不久即将打过长江去,一举推翻蒋家王朝,解放全中国,一个崭新的新中国即将诞生!遍地红旗飘舞,家家安居乐业的日子不远了!”
大家听了杨森的一番话,无不喜形于色,在各自爽快的交谈着。
沧州站到了,列车长亲自把大爷大娘送下了火车。
杨森和小王下了火车直奔军分区,换乘两匹快马奔家乡而去。
某县政府大院。
吃过午饭,县委副书记郑华便召集有关部门,布置筹备建设烈士陵园的有关事宜。一年来各个部门做了大量的工作,在现有的资料基础上做了细致的挖掘工作。但是由于很多的当事人查无音信,有些细节的工作只能搁置下来。时下全国还没有解放,有些知情的同志还在前线,有些同志已经牺牲。公安、民政、组织和办公室均派出得力的人员参加此项工作。
前些天,在天津工作的二弟杨林托人带回书信,说大哥参加了平津战役,是某团副团长,这一下让郑华欣喜若狂,好几天没睡好觉。冀中一别八年,森哥一去渺无音信,转战东北、生死未卜。今天偶得森哥的消息,怎能不心潮澎湃,期盼相见。本想去天津探望,怎奈手头的工作还千头万绪,繁忙的抽不出身来。在得知北平和平解放后,部队正在进行战前休整,准备渡江南下作战。郑华认为这是一个时机,便以县政府的名义给杨森所在部队写了一封书信,请求杨森回家乡一趟,帮助提供、核实一下战争时期牺牲的烈士情况。
至于杨森能不能回来她心里没有底,毕竟哥哥是部队上团级领导,不能擅自行动。接到地方政府的书信之后张团长慨然应允,作为一名军人,尤其是一名久经沙场的老战士,他心目中不只装着冲锋陷阵、铁血疆场;牵挂的还有那些伤亡的战友和亲属们。张副师长要求杨森把此行当作一项战斗任务来完成,所以杨森才踏上了回故乡的旅程。
郑华开完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刚刚坐定,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就见办公室的小李推门走了进来,把一封信涵递到郑华的眼前:
“郑书记,有一位解放军首长在前院的办公室里等你,这是他的介绍信。”
郑华听后吃了一惊,马上打开信封抽出一张信笺来,一目十行的快速浏览一遍,具体内容已大概清楚,但“杨森团长”四个字深深刻在脑海里,森哥!郑华手足无措、心跳加快了!她故做镇静的对小李说道:
“你先前去,我马上就来!”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玻璃窗上影影糊糊的出现她的身影,她用手拢了拢齐耳短发,整理一下衣襟,正了正腰带,拔出手枪看了看又插回枪套里。来回在屋子里走了两趟,平静一下心情,然后快步向前院走去。
杨森和警卫员小王来到县城时,已经是下午了。县政府办公室的小李接待了他们,从小李口中得知县委郑书记去开会,请他们在办公室稍等一下。对这座县城,杨森并不陌生,抗战时期在策反云中龙时他曾数度出入这座县城。
当踏入家乡土地那一刻起,杨森的心情就非常激动,睹物思情,他想到了许多、许多:郑爷爷,陈爷爷、陈奶奶,郑华,陈子扬,麻三以及云中龙——。少小离家老大回!但是全国还没有彻底解放,自己肩上还担负着人民的重托和祖国的期望,做为一名军人,枪声、炮声就是命令,去用战争换取和平。杨森走到墙壁上挂的一幅地图前,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杨森机警的转过身来,正好和刚进门的人打了个照面,杨森注视着站在面前的这位女同志,英姿飒爽,干练老成,灰布军装外扎一跟皮带,腰间挎一支驳壳枪,英俊中透露出一股霸气。
郑华也在审视着对方:英俊魁武的的军人,帽檐下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满脸的征尘,是自己神往以久的哥哥。
“杨团长,这位就是我们县委的郑书记。”办公室小李上前介绍。杨森恍然大悟:
“郑书记——!”
“杨团长——!”
杨森和郑华戏谑的大声叫道,四只大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使劲的上下抖动着,四只眼睛也没有闲着,在认真的打量着对方,一别八年,在枪林弹雨、战火硝烟、逐鹿南北之后都又完整的站在了对方面前,怎不让人感慨万千。
这一热烈的场景惊呆了小王和小李两个公务员。两个人跟随各自的首长有几年了,但从没有听说过自己的首长有这样一位异性的战友。两个人眼睁睁的目送着领导进到里间屋子的办公室。小王凑到小李跟前,小声说道:
“李同志,你们郑书记和俺们团长——”
“小王同志,咱真不清楚,可能是——”二人纳闷的胡乱猜测着。
杨森和郑华在热烈的交谈着。一个是有备而来,一手策划了这次公私兼顾的久别重逢。一个是无备而遇,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要见的郑书记就是自己的小师妹。两个人陶醉在热情洋溢的久别重逢之中。
晚上,县委陈书记召集有关人员陪同杨森一起吃晚饭,饭后大家又在一起研究一会工作。时近深夜,一夜无话。
三
第二天上午,杨森按照郑华书记安排的日程进入了角色。早上吃罢早饭,县委副书记郑华和杨森团长以及小王、小李一行四人,策马奔出了县城。杨森,郑华跑在前,两个警卫员跟在后。两个时辰之后,四个人来到一条大河边。杨森,郑华翻身下马,徒步走上河堤。一条百米宽的河流,一桥横跨南北,小王、小李牵着马也跟了上来。
阳光普照,晴空万里。杨森站在大堤上,目睹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切,事隔数年,故地重游,不禁仰天长啸,豪情悲壮。拔枪在手,举过头顶,一阵清脆的枪声将杨森思绪带到了八年前的那个黄昏——。
饮马河畔风萧萧,战马嘶鸣金戈高。
闷雷疾风催暴雨,硝烟悲壮铁英豪。
“这里倒下了我的36位战友!他们为人民的解放事业而倒下去,永远的倒了下去。我们独立团侦察连的全部人马——38人在这里筑起了一道铁坝,一道千百敌人不可逾越的长城。”
杨森望着脚下的黄土地,望着眼前这平静的河水,仿佛从大堤上,河流中站起了一个个好战友、好兄弟。他们抱着机枪,端着刺刀,振臂投弹,他们迎着敌人的炮火,冒着枪林弹雨。
“听说你们侦察连被一千多人敌人堵在这河堤上,打了一个多时辰,都牺牲了!妹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哥,当时我彻底绝望了,想着再也见不到你,我就——”郑华追忆着往事的情景,沉重的说道。
“侦察连没有全完!38个人只有我和王声冲出了包围圈,刘涛大哥死在了河对岸。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用36条生命拯救了成千上万名父老兄弟姐妹的生存,他们死的其所,他们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杨森眼窝发热,心潮澎湃,那悲壮、惨烈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
“哥,听说战斗打的相当激烈!”
“何止是激烈?”
杨森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用手枪指着大桥左侧的大堤,那里曾经经历过——枪声、爆炸声此起彼伏,尘土飞扬,硝烟弥漫,敌人在拼命的往上冲,像涨潮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前边的倒下去,后边的踩着前边倒下去的尸体接着冲上来。二班一名绰号叫“猎人”的战士,正在用步枪一个一个的给敌人点名。突然两颗炮弹在工事里爆炸了,杨森抖掉身上的尘土大喊“猎人——”。之所以叫猎人,是这家伙参军前在家里喜欢打兔子,枪法很准,参军后战友们送给他一个雅号。他倒也名副其实,在战斗中每每都比别人消灭的敌人多。
杨森喊了几声未见回音,待尘埃落定之后才发现“猎人”的双腿已经被炸断,一条腿炸飞了,那条右腿还血肉模糊的连在肢体上,鲜血染红了他脚下的土地。只见“猎人”咬紧牙关还在用力的往工事上爬。杨森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大叫道:
“兄弟,我给包扎一下,别动!”
“排长——别费劲了,敌人又上来了!快——把枪给我!”
猎人第一次在战斗中扔下自己那心爱的步枪,接过战友递过来的冲锋枪,准确的扫向冲在前边的敌人。杨森不得不佩服,“猎人”的枪法就是好,两条腿被炸断,身体的支撑力已相当弱了,但他任然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用生命的最后一刻来完成一生的信念!他在高喊:
“排长,弹夹——!”
杨森马上把冲锋枪备用弹夹放在他的面前,猎人一个点射,冲在前边的几个敌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刘涛班长和机枪手大李,两个人在右侧的阵地上拼命阻击着敌人。已经有七八个战士阵亡了,阻击的火力大大减弱。刘涛急疯了,敌人随时都可能冲上阵地,一个战士胸部中弹,胸前被鲜血染红了一片,艰难的爬到班长刘涛面前,张了张嘴,发出微弱的声音,在激烈的枪声中刘涛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是啥。只见他又抬起右手举了刘涛的面前。就在这时“砰砰——”两声枪响,这个战士的脑袋被炸开了,白花花的脑浆和鲜血溅了刘涛一脸,粘粘糊糊的液体顺着刘涛额头往下淌。刘涛的视线膜糊了,手中的枪也失去了准头,他用衣袖抹一把脸悲声的高喊:
“兄弟——走好啊!”
一把抓住战友伸过来的拳头,使劲的掰开之后,从手心里掉下一个纸团,刘涛马上塞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不用看他也知道内容是啥!突然身旁的机枪不响了,刘涛扭脸一看,大李的肩膀已被机枪子弹打穿。刘涛上前接过机枪继续朝敌人扫射。大李使劲的抬了抬胳膊,一咧嘴:
“操,咋这么不听使唤,不就穿了个眼吗!妈的,真不是个时候!”
大李马上用左手拿起一个手榴弹,用牙咬住拧开后盖,然后咬住弹弦拉环,这样虽然麻烦一点,但他一口气甩出去六七个手榴弹。突然大李的左臂一抖,被敌人的枪弹又打中了,这下气的大李哇哇大叫:
“我操你姥姥小日本鬼子,老子跟你们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