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初,辽沈战役结束之后,杨森所在的纵队奉野司命令拉到北宁一带,进行为期一月的战后休整期。“休整”被大多数战士简单理解为“休息”了。这对长期征战、疲惫不堪的部队来说真是天上掉下了馅饼,求之不得的好事情。最起码的要求是大睡几天,大吃几顿饱饭,这个要求对刀光剑影、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的战士们来说不过份吧。
团部设在一个小山村里一个土财主家里,因这家里的人,为躲避战乱,一家人都逃到了奉天城里,家中只留下一个长工看家。宽房大屋的,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它为解放劳苦大众做些贡献(赵辉的话),团司令部和警卫班几十个人住的还算满当。
一营和团部驻扎在一个村子里。二营驻扎在前边不远的小村子,三营驻扎在几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同时驻扎在小镇上的还有兄弟团的一个团部,师部侦察连。
部队一停下来,很多人都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认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子了,便助长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轻敌麻痹思想。在战争年代这种思想是很危险的。在杨森看来这休整比打仗轻松不了多少,按照纵队司令部的休整计划,他的事情还是满紧张的,一点也不敢懈怠。
这天中午刚吃过午饭,参谋长杨森就接到通知:下午一点召开团党委会。
这几天杨森的脑子里装着一件他认为很重要并且必须抓紧时间办理的事情,这就是给一营配干部的问题。一营教导员负伤住院,近期还不能归队;营长许克牺牲之后由副营长高林接替了营长的职务,副营长的职务还空着。一个主力营,长时间没有教导员和副营长,靠营长一个人耍光棍那怎么成?近期的几场战斗都是自己有意识的往一营上靠,一营是全团乃至全师战斗力最强的队伍,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才行。人选在他脑子里已经有了雏形——二连长王声。二连长由李大奎来担任。
前几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同张团长进行了沟通,张团长基本上同意杨森的意见,只等在团党委会上通过报师部任命了。他特意早来了一会,想同团长再聊聊。张团长正在挂图前仔细的观察着什么。他大杨森几岁,是山东荣成人,36年参加革命的老红军,有着和杨森一样的魁伟体魄,为人豪爽豁达,刚正不阿,是纵队里有名的杠子头,一根肠子到底。
“团长在看啥?东北都解放了。”
杨森一进门就发现团长站在地图前专注的审视着。听到杨森的声音,张团长转过身来冲参谋长一点头:
“是参谋长呀,正好给参谋参谋,下一步部队往哪里开?收复哪片失地?”
张团长非常欣赏自己这个年轻的参谋长,这个从战士一步一步打上来的参谋长,不但作战勇敢,身先士卒,还有一身的好功夫,而且机敏灵活,反映快捷,思维逻辑非常清晰,有多年的战斗经验,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自己已经向师长、政委提议让他当副团长,但被搭档李政委挡了下来,说什么等把“杨森向战士开枪事件”调查清楚再说。真他妈小题大作,政治部的人没事干了,竟整这些闲事。打起仗来谁也没有工夫去观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一闲下来毛病就都来了,闲事吗?一闲就有事。
张团长最厌烦这些打仗不行,打嘴仗在行的人了,所以他最不待见的就是团政治处的那个王主任,带着个小眼镜,专挑拣基层干部的毛病,这个老李也不知道犯了哪门子邪,就相中了他,硬是从师政治部把他要了过来。杨森一听团长要他参谋一下部队下一步打哪里?便来了兴趣:
“团长,这不明摆着吗,进关打傅作义呀!中央军委不会把东野百万大军窝在这大东北的。”杨森很自信的说道。
张团长很是欣赏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小老弟,他也有同感,休整只是短暂的,不知道啥时候一个命令就会开拔。想到今天这个党委会心里就有气,老李这个人哪,就这么个鸟事,还值得开什么党委会,扯蛋!杨森肯定还不知道哩。杨森确实不知道今天党委会的议题,便又提醒团长:
“团长,咱俩上次议论的一营那件事情,你看是否在党委会上议一下?”听了参谋长杨森的话,张团长的心就像针刺了一下似的;真他妈憋气,这样的正经事情不去抓紧解决,抓人小辫子的事情倒成了大事。马上对杨森说道:
“你还不知道吧,今天会议的议题是你在锦州战役中对战士开枪的事情!要有个思想准备,政治部都过问了。”说完之后张团长又毫不在乎的冲杨森一摆手说道:
“别有压力,他们吹毛求疵,拿着鸡毛当令箭!”这后半句话是说李政委,杨森也听出来了。但他不明白,这件事情当时自己已经向团长、政委汇报过,并在团党委会上做过检讨的,今天怎么又翻了出来?杨森想弄个明白,便又追问了一句:
“团长,这件事情不是已经有结论了吗,怎么还——”
“我说杨森哪——”张团长也跟杨森一样是个直肠子、炮筒子脾气,眼里揉不进沙子,怎么给这个和自己出生入死的老战友解释呢?
“有些事情顺其自然就好,我告诉你,别犯一根筋的脾气,听到没有?”
张团长的话弄得杨森满头的雾水,只好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下午一点钟,团党委会议在团部按时召开了。
李政委坐在八仙桌子正三十的位置上主持会议,他是团党委书记,在团级干部中他是年龄最大的。论资历他不如张团长,但他是师里有数的几个抗大学员之一,这也使他非常自豪和骄傲。有几个人能亲自聆听党中央领导人的讲课的!他瞧不起那些只会冲锋陷阵、不懂政治的干部,在他的眼里这就是草莽英雄,成不了气候的。这也是他和团长经常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主要原因。
但很多时候让他也很无奈,在这个战斗集体当中他感觉到他是孤单的,因为这支英雄部队的荣誉是靠集体的英雄主义精神打出来的,用烈士们的热血换来的,这杆英雄的大旗是任何人也撼不动的。但他熟读党史,政治左右一切,党指挥枪这是中国革命的根本,错不了的。
这次党委会议除了去学习和住院疗伤的委员外,其余的都参加了会议。
张团长坐在李政委的左侧,依次就坐的是参谋长杨森,一营长高林,三营长,李政委右侧坐的是政治处王主任,二营教导员,三营教导员。
“今天的会议主要研究有关杨森同志在锦州战役中对战士开枪的问题,师政治部要求我们团党委会会议,就此做出研究处分决定,上报师党委,上级对此事件是非常重视的”。李政委那张本就肃穆的国字脸上,此刻就更显得阴沉了,两只嘴角往下耷拉着,他故意将目光在参谋长杨森的脸上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
“杨森同志所犯错误的过程就不必再叙述,上次党委会上大家都清楚了,大家都发表一下各自的意见吧?”
张团长环顾一下四周,又看了看李政委,心说,屁大的事情你也能闹的惊天动地,至于吗,一会老子就给师长打电话。他端起茶缸猛喝两口之后“啪——”的一下子,礅在桌子上,大家都看出来,团长对政委的一番话不感冒。张团长说话了:
“啥大不了的事呀?两个国民党兵,刚解放过来没几天,匪性还没来得及改完,在战斗中抢夺战利品,参谋长教训了他们一下,不就这么简单吗?”张团长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根本没有把这事当啥子事看。
“我提醒大家,那不是国民党兵,是两个革命战士!”李政委马上截住张团长的话头。政治处王主任马上接过政委的话头说道:
“对战士开枪,问题是相当严重的!”他向对面的杨森看了一眼继续说道:
“这两个革命战士已经壮烈牺牲了,这是在向革命烈士开枪,问题就更严重了!”
参谋长杨森本来在那里低头不语,研究自己的问题,大家都面对自己,自己就不便表态了。为表示自己对党的忠诚,还是尽量不同书记同志发生矛盾。可是这会越往下开越不是滋味,自己真的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吗?
“我说王主任,这革命战士就该在战场上不去冲锋,去抢夺缴获的现大洋啊?那咱回去和战士们说你王主任下了命令,大家见了东西就可以随便抢夺,不用打仗了行吗?只有国民党的军队才可以这么干!我看参谋长没啥错。”一营长高林实在看不下去这王主任的作风,马屁精。
“大家有不同意见就说出来,争论吗,但不要激动。”李政委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王主任继续发言,矛头直指杨森:
“杨森同志向自己的同志开枪,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去年在四平战役中,对陶兵同志开枪的问题还没有处理,这次又犯了类似的错误,这不是偶然,说明杨森同志的军阀作风问题是相当严重的。”
政治处王主任把问题的焦点指向开枪两个字,抛开了当时的残酷环境和实际情况,这让杨森感到十分委屈。他终于坐不住了,把目光投向张团长,张团长点了一下头,仿佛在说,有啥话都倒出来,不要憋在心底。
“李政委、王主任你们老是提我开枪的问题,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开枪?我会无缘无故的开枪吗?倒在我枪底下的鬼子、汉奸、国民党无计其数,那是因为他们是人民的敌人!”
李政委并没有正面回答杨森的问题,而是说道:
“为什么开枪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革命同志,到现在你还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危险哪同志!”
高林听了政委的话之后,气的脸色发白,参谋长也太委屈了,这不是硬往人家头顶上扣屎盆子吗!这怎么能服众?高林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团长、政委,四平战役时我就在参谋长身边,陶兵那狗日的身为排长,带领战士们冲出楼房之后,他把战士们撩在了敌人的枪口之下,自己竟然退了回来,一下子伤亡我十几个战士!这是什么问题?是不是临阵脱逃?该不该枪毙?就因为他——我们死了十几个战士呀,十几个好弟兄,十几条人命哪!你们说这算什么?我看参谋长已经够仁慈了,换了我,非打烂他的朝天蛋给我那十几个兄弟报仇不可!”高林义愤填膺,情急之下,将肺腑之言,一吐为快。这一番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还真把政委等人给镇住了,这句句是实情,句句在理。李政委马上冲高林摆摆手说道:
“高营长,坐下,坐下,不要激动吗,这是党委会不是党员生活会。”李政委在暗示高林说话要有分寸。看来今天这会很难统一思想,得拿出党委书记的头衔来镇一镇了,不然没办法向政治部交代。
“同志们,根据杨森同志所犯错误的严重性,我建议给杨森同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建议调离团部,降级使用。你们有什么意见?若没有意见的话,大家就举手表决一下,同意的举手。”
李政委说完和政治处王主任举起了手。二营教导员在李政委的逼视之下也慢慢的举起了手。李政委没有把张团长放在眼里,这可让张团长从心眼里不高兴,好歹自己也是个党委副书记,全团的最高军事指挥员,处理军事干部竟没把自己当一壶。全团上上下下有几个敢不听他的?这些兄弟们都是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好战友,啥鸡巴大事呀,你说处分就处分,还降级使用!都他妈处分了、撤职了,打起仗来靠你们两个“四眼”呀,你们能行吗?8个人开会你三个举手的管个鸟用!让你们闹腾吧!你这个老李呀,让我说你什么好!
李政委用眼瞪着三营教导员,意思是你不举手?你敢不举?三营教导员是个老实人,老好人,谁也不想得罪,一看这架势,自己举起手来人数也过不了半,参谋长也受不了处分的,又不得罪政委,也合适。他这是在做买卖呢。三营教导员也举起了手。营长们都不举手,这让李政委一时间没了注意,东看看、西瞅瞅,过不了半数。还是团长老道,端起茶缸又喝了一口水说道:
“我说老李呀,别瞎使劲了,处分个球呀!把上次党委会上参谋长做的检讨书给政治部送去就得了!这就是咱团党委的决定,为啥老是把简单问题搞得复杂化了呢?大家集中精力搞好休整,不知哪天又要打仗了,别弄得大伙心里别别扭扭的,你说呢?”
此刻三营长心里很不舒服,他烦的是自己的搭档——教导员,你献他妈啥殷勤呀,参谋长哪一点对不起咱弟兄们?这血里火里的出生入死,打新立屯那场战斗,要不是参谋长带领一个连冲上去解围,你他妈还能坐在这里吗?你还有脸举手,我都替你脸红。恩将仇报!亏你也算个枪林弹雨里滚打出来的男子汉,真他妈给三营的弟兄们丢人!想起来心里就不是个滋味。这大老粗要是想不明白的时候比他妈挨一刀还难受。三营长头不抬眼不睁的这话就攮出来了:
“团长,俺说几句掏心窝子话,这整天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东征西杀的,说不定哪天这条命就交代了!这处分、警告的有啥意思,再说参谋长的为人咱们谁不清楚?俺从打出了关就跟着你,这一路杀过来,左一仗、右一仗的仗仗见血,仗仗要命,就说一营长许克兄弟吧——”三营长眼圈一红,哽咽了,用大手在脸上一抹,把眼眶里的泪水生生的又忍了回去。
“各营抓紧学习和训练,更艰巨的任务还在等着我们,谁要是懈怠可别怪老子不客气!没事别扯闲篇子,到下边去勤转转,散会!”张团长冲政治部王主任瞪了一眼,抬身出了屋子,大步向院子外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