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森将手伸到郑华的面前,郑华马上也把手伸过去,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吃饭桌,每个人的左手都握着一把驳壳枪。虽不是夏日里,郑华却感觉到两只手掌心里暖融融、湿漉漉浸出了汗迹。也不是冬天,杨森感觉到自己的大手里仿佛握住了一只火炭,一丝暖流从手掌心涌遍全身,好不舒坦、惬意。
手拉手、拽耳朵、甚至于搂抱在杨森和郑华来说都不是啥新鲜事。只不过那都是儿时的玩耍而已。现在两只大手握在一起却显得是异样的严肃和庄重。仿佛兄妹俩在共同承诺着什么,共同祝福着什么!只是谁都不愿意去当面说出来,心照不宣而已。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有机会和时间来表白自己的心迹、表达自己的心愿时,却都不想先张口而出。一但没了时间和机会却又想急于告诉对方什么,但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巧合、偶然、邂逅、不期而遇,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又有多少人嫉妒、猜疑、弃信,使人擦肩而过、抱恨终生。但在战火中铸就的革命友情是牢不可破、根深蒂固的。
二
两个月以后。
冬天来到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光秃秃毫无遮拦。地里已经没有了农作物,大人、孩子都在家闲冬。初冬季节白天和夜晚的温度相差特别大,夜晚风硬,冷风透骨,又赶上这兵荒马乱的,村子里的人一般一擦黑就基本上不再出门。人们明白,这年月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鬼子、汉奸疯狂残暴,土匪、恶霸掠夺横行。哪里有贫苦百姓说话的份儿。
这是一个月黑子天,晚风袭来、寒气逼人。
庞家洼村庄的维持会长庞天成家里来了几个特殊的客人。
连庞天成自己也不知道这几个人是怎么进来的。难道说自己这十几个看家护院的都是他妈吃白饭的不成!那几只恶狼一般的黑背大狼狗怎么连吼一声也没有呢?只他妈会抓耗子?这些不速之客竟然悄无声息地坐在自己的大堂之上。实在是让庞天成惊破了苦胆、搭错了神经。
这庞天成自认为也是个人物,不仅有良田百倾,在县城里还有商号、米店,也可为是跺一跺脚四面八方乱颤、富甲一方的大财主了。庞天成是个出了名的笑面虎,口蜜腹剑、两面三刀。人前背后都是好,从他嘴里找不出一句不好听的话来。但他却是绝对不办一件人事的人!他的处世哲学是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看人下菜碟。浑身七十二个心眼、九十六个转轴子。百姓们暗地里骂他人面兽心、为富不仁,当面敬他三尺而远他一丈!因为大家都明白,他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庞天成家里的北屋大客厅。
几盏油灯将偌大一个厅堂照得通明,北墙下八仙桌子的两边各坐着一个人。右边是县大队的郑华,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神色冷峻、威严,靠左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把蓝汪汪的驳壳枪。
左边坐得是庞天成,此人五十开外的年纪,黑红脸膛,一脸的慈眉善目、温文尔雅,颇有几分儒家学者风范。只是他坐得很不自然,纹丝不动,那是因为宋春的一把锋利匕首,搁在了他那肥嘟嘟的脖子上,刀刃已经割进肥厚的肉皮子里,浸出了几丝血迹。尽管如此,这庞天成看起来倒也坦然,没有多少害怕的样子。
山花持枪站在厅堂门口,胖妮脚下踩着一个人,此人惊吓得浑身直哆嗦,上下牙齿直打颤。一只大狼狗躺在大厅中央,刚刚死去。
“庞天成,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郑华冷然地盯着庞天成。
“在下不知何时何事触怒了郑队长,还请明示?”庞天成若无其事地回答,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城府很深。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郑华冲胖妮一摆手。
“说!你是怎么给鬼子送的信?谁派你去的?”胖妮腿上一加力。
那庞府家人仰着脸看看主子庞天成,见庞天成在虎视耽耽地盯着他,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战,把刚到嘴边的话又硬咽了回去。
这下可气急了胖妮,你小子敢在姑奶奶面前玩鬼花活,是活得不耐烦了!胖妮名如其人,比一般人胖了一圈,从小因胖而得名。又虎头虎脑的从小学得一身横练的功夫,如“金刚腿”,“铁砂掌”等。心想让你说竟敢不说,只好给你上点眼药!右脚一用力,只听“喀嚓”一声,庞府家人的右腿被胖妮踩断了。一声惨叫过后只剩下喊饶命了。胖妮一愣,这人咋这么熊包点心呢,你这他妈叫咎由自取,早说不就没这码子事了吗?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胖妮瞪着眼睛对庞府家人厉声喝道。
“我说、我说呀,是庞大老爷让我给县城里送的信,我可不知道信上写得是啥,我不识字呀!”
庞府家人哆哆嗦嗦、满嘴的哭腔。心想今天来得这些姑奶奶都是凶神恶煞,这个胖奶奶更是了得,竟一脚把自己的腿给踩断了,刚才那一百多斤的大黑狗只是被她抓住脖子轻轻一拧,连一声汪汪都没来及就完蛋了!太恐怖啦!对不起了庞大老爷,小的知道你平时待我不薄,也本应报你的知遇之恩,但今天这事是真过不去这个坎了,要是咱不说——自信自己的脖子肯定没有那大黑狗的脖子硬。也该你遭报应,要知道那是给鬼子送的信打死我也他妈不能去。这不是当汉奸吗?这罪名是那么好扛的吗。
“庞天成,你还有什么话说?”郑华平静地看着庞天成,今天我要用你的人头祭奠我的战友们!庞天成的脸色唰地变了,一阵红、一阵白的,但还在顽抗、牙硬。
“一个奴才下人的话你也肯信么?他是在血口喷人!你们陈大队长是了解我的。”
“了解你什么?了解你出卖我抗日战士?了解你勾结汉奸欺压百姓到处抢粮!庞天成不要再演戏了,你作恶多端、罪孽深重,恶有恶报,这报应该轮到你头上了!我代表抗日政府判你死刑!”
郑华拿出一张布告“啪”一声拍在桌子上。庞天成骨软筋松、浑身哆嗦,外面虽寒风凛冽,但他却已是大汗淋漓了。刚才还镇定自若、若无其事的样子,腰板挺得笔直,现在却似一堆肥猪肉瘫坐在罗圈椅上,面如土色,大声叫喊:
“郑队长我可是给八路做过很多事情的啊!你不能杀我呀!”
庞天成歇斯底里的嚎叫激怒了宋春手上那把锋利的尖刀,手腕一紧,刀刃无情地割进庞天成那肥噜噜的脂肪里,疼得他马上闭住嘴。
“狼走遍天下都吃肉,狗到哪里都吃屎!庞铁柱一家是怎么被杀害的?我八路伤病员是怎么被鬼子包围的?”宋春愤怒地说。
庞天成两眼一闭,心想完了,彻底完了!他恨地上趴着的狗奴才,往日里待你不薄啊,到关键时刻你他妈咋就拉稀了呢?你死不认帐她们找谁对证去,她们总不至于找山田对质去吧。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为啥不自己去城里跑一趟呢?大意失荆州啊,现在可好,这黑脸包公上了门,谁不知道她是个心狠手辣的煞星!落在她手里那就是羊入虎口,不,是羊入虎肚子了。不免一阵心寒,自己这浑身都是转轴子怎么也没转过这丫头片子!授人以柄,小辫子抓在她手里,这平时没烧香、临时抱佛脚不灵光啊!罢了,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由得心头一震、鼻子一酸,从眼角里挤出几滴“鳄鱼”泪。
小鬼子啊,我可没少给你们卖命,咋到关键时候你们不管老子了呢?眼看着老子成了八路的刀下鬼,以后谁还敢给你们提供情报?真是倒霉催的啊!自己在这方圆几十里也算是个人物了,祖上几代,为官的为官、经商的经商、积攒下今天这如此大的家业不容易,就这样毁在自己手里心不甘啊!几位老祖宗,哪一位不是风风光光地寿终正寝,被人尊重。而自己却为日本鬼子挡了刀子!咳,想我书香门第却落得个汉奸的骂名,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到如今铸成大错、悔之晚矣!想到此,庞天成睁开双眼、定定神对郑华说:
“郑队长,最后我能不能跟犬子交代几句?”
郑华沉思一下,一挥手让山花把庞天成的儿子带进来。庞天成二十岁的儿子见到父亲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庞天成开口了:
“儿啊,爹爹走了,你可要好好守住这份家业,记住安分守己、要安分守己啊!”
声音里充满悲苍和凄凉,向外摆摆手。山花将庞天成的儿子带了下去。郑华在想,这庞天成临死之时还有所醒悟,还算有点人味,要是早就安分守己你他娘的能有今天吗!她冲宋春一点头,只见宋春手中那把锋利的匕首寒光一闪,鲜血喷射而出。宋春松开手,庞天成硕大一颗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坐在那终日发号施威、饱读诗书的太师椅上,仿佛睡着了,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郑华,宋春,胖妮刚刚走到厅堂门口,就见山花和小玉迎面跑进来,急匆匆地说:
“一伙家丁封住了大门!”
郑华不动声色地说:
“走,看看去!”
主子都完蛋了,狗腿子们还不服气咋的,平日里跟在庞天成屁股后边欺压百姓、狐假虎威,我们还没跟你们算帐你们倒找上来了。庞天成家的四合大院子修造得很是气派,这厅堂前能并排跑开几辆大马车。郑华等人下了三步台阶向前望去,只见十几个人站在院子中间,几个人守卫在大门前。
郑华冷冷一哼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心想你那个破大门对本姑娘们来说啥都不是、屁事不顶。姑奶奶们来时就不是从大门进来的。郑华几个人来到众人面前站定。只见对面人群中走出一位中年男子,管家模样的人手中牵着一只黑毛大狼狗,审视着郑华。
“你们把我家老爷咋样了?”横眉冷对、咄咄逼人。
“送他到阎王殿里报道去了!”胖妮不屑一顾。
“你们好大胆,竟敢杀我家老爷!今天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管家恶狠狠地说着,放开手里牵狗的绳子。
“狗腿子,你也敢替庞天成跋扈,破坏抗日!今天姑奶奶就成全你去见庞天成!”
胖妮话音未落已起身而上,迎着大黑狼狗扑了上去。这地方家家有养狗的习惯,尤其是大户人家更是三只五只的喂养。大个的狼狗甚至于比小牛犊子还要大,凶猛异常。因世道不太平,大户人家用它来帮助看家护院。一般人家也可以让它给报个信、壮个胆,只要陌生人一进院子,狗叫声就连成了片。鬼子、汉奸、地痞、流氓,经常骚扰百姓,只要狗一汪汪,大家就预感到要出啥事情,心里上好早做准备。
管家手里牵的这只大狼狗非同寻常,比死在厅堂里那只还要大一圈,灵牙利齿,蹦窜灵活,快似闪电,扑如猛虎。眨眼间黑背大狼狗张开血盆大口,两只前腿冲着胖妮的肩膀而来,那血盆大口里的两排锋利牙齿,如果咬在脖颈上必死无疑。狼狗扑上来的那一刻,院子里的人都惊呆了,有个好心的家丁大喊:
“快跑啊——”,
只有郑华她们心里明白,别说一只狗,就是一只狼在胖妮手底下那也是小菜一碟。黑背大狼狗的两只前爪就要搭在胖妮的肩膀子上了,血盆大口也冲到脸前,胖妮已闻到从狼狗嘴里呼出的带有血腥难闻的气味。两只血红锃亮的大眼睛里放射出极大的欲望,要吃人肉!
什么叫艺高人胆大?制服一只狼狗对于胖妮来说也本不用这么费事,使用“金刚腿”功夫一脚就把它踹死了,何必如此费事。但是她要敲山震虎、杀鸡给这帮猴子看,让这些王八蛋知道什么叫八路军。
扑上来的黑背大狼狗感到了奇怪?今天这胖子怎么不和平日里的人一样快跑呢?这自己一口要是把她咬死其不太没有情趣?它哪里知道死神在向它招手,胖妮眼睛盯着那已扑到眼前的呲牙大狼狗,伸右手闪电般向狗脖颈抓过去,宋春看出胖妮用上了“鹰爪力”。
大黑狗一个饿虎扑食直取胖妮的咽喉、快似闪电。此刻胖妮不但没有躲闪反而抢身迎上去,一招“扭转乾坤”用得十分老到,“噗——”一声五指纲钩扣在狼狗脖子上,就像那钢钩飞爪一般根根刺入皮肉里,左手往狗前腿上用力一搭,右手一加力,“咔嚓”骨断筋折!狼狗的脖子被拧断了。连一声哀号都没来得及就呜呼了。胖妮行如闪电、快如风,等这一招用完后,狼狗还在空中做着那饿虎扑食的姿态呢,只见胖妮“啪叽”一下子把一百几十斤的狼狗尸体摔在地上。把手上的血迹在狗身上擦了擦,向众人看了看,心想你们有谁的脖子能比这狼狗的脖子硬?
“姑娘好俊的功夫!不知贵师父是哪位高人?”中年管家向胖妮一拱手。
胖妮没有搭理他,而是走到那根高吊着灯笼有碗口粗细的柱子跟前,突然腿上一发力,一招“望眼欲穿”抬腿向柱子蹬去,“喀嚓”一声柱子断裂倒在地上,顿时院内一片漆黑、鸦雀无声。
郑华向前走了几步,面对众家丁朗声说道:
“庞天成死有余辜,罪有应得!你们平日里跟着他欺压百姓、为虎作伥,本队长给你们记着这笔帐!奉劝你们不要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有本事朝鬼子汉奸使去,在乡亲们面前张牙舞爪、狐假虎威算啥能耐!今后不管是谁,如做了对不起咱老百姓的事情,敢和抗日政府对着干,破坏抗日工作,庞天成就是他的下场!走!”
郑华带领大家向大门走去。众家丁自动闪到一边,胖妮走在最前边,上前从两扇门上抽下那根方木门闩两腕一用力,方木门闩断作两截,转身对中年管家说道:
“谁再当汉奸走狗,姑奶奶我就拆了这座破庙、砸碎里边的鬼神!”,“咣当”一下子把断门闩摔在地上。
中年管家低声下气地说:
“不敢、不敢,一定、一定!”
刚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荡然无存,不知是不是心服口服?反正当面是服气了!躬身拱手将郑华等一行人送出院门连声道出:
“请慢走、慢走,不送、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