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小金家里乱七八糟的。衣服扔得可哪都是,几个皮箱都打开了,被子褥子也没叠。他爸忙忙乎乎地走进来走出去,收拾收拾这个,收拾收拾那个。小桑一遍一遍地梳头,辫子编上又拆开。小金在翻一本儿书,那是一本儿《红色娘子军》的舞台调度图谱和剧照。
小金看见于思进来,就问道:“你咋来了?有事吗?”于思掏出一封信说:“毛勇来信了。”小金赶紧嘘了一声,拉着他走进他和小桑住的屋子,顺手把门关上。小金拍了一下小桑的肩膀说:“姐,你的信。”小桑放下梳子,着急忙慌地说:“哪呢?快给我看看!”小金跳到椅子上,把信举起来。他笑着对小桑说:“不给!不给!就是不给!”小桑急得没办法,跳着脚地又喊又叫:“快给我!快给我!”她拉着小金的胳膊拽来拽去,就是够不着那封信。于思从侧面看着她满脸都是美滋滋的笑容,觉得她的样子很傻。“至于吗?”他在心里想。小金的爸在另一间屋子里,招呼小金过去帮着抬箱子,小金把信交给小桑,应声走了出去。小桑翻来覆去地看着信,突然在上面亲了一口。于思觉得可笑极了,就问道:“他都写啥了?让你这么高兴。”
“你别管了。”小桑笑眉笑眼地说着,把信叠起来放进衣服口袋里。她拿起梳子,又开始梳她的头。
小金哼着歌走进来,接着于思的话碴儿说:“能写什么?无非是我爱你呀你爱我的呗!”
小桑瞪了小金一眼说:“去你的!少胡说。我们才不那么酸呢!我们都是交流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
“呦!还交流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呢。那你干脆把信贴到你们学校的墙报上去呗!公开公开,让我们也都学习学习。你敢吗?”小金嬉皮笑脸地说。
小桑扑到小金的身上,俩人扭在一起,笑着叫着……于思还没有走到门口,门就从外面开了。夏舟拎着一个行李卷儿走了进来。
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蜡黄,一身旧的蓝衣服上全是灰土。她靠在门框子上,嘴唇黑紫黑紫的,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气,好像累得不行。
“妈!”小金高兴得叫了起来,朝他妈扑了过去。夏舟搂着他,眼泪扑蔌蔌地流了下来。她在小金的脑门子上亲了一口,于思看见她的眼窝儿里也涌出了泪水。小桑和她爸都闻声走了出来。小桑大叫着扑向夏舟,抱着她的脖子,贴着她的脸。小桑的爸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夏舟。
“快!快去给妈打洗脸水。”小桑推了小金一下,然后走到桌子跟前,从茶壶里倒了一碗茶,递给了夏舟。夏舟接过茶,一仰头全都喝了下去,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好久没喝过茶了。”她轻声地说。小金的爸搬来一把椅子,让夏舟坐下小金的爸问道:“怎么把你放出来了?”“大概是要下乡了,把我们都放出来了。”夏舟理了理垂到脸上的头发。“你和我们一起走。”小金的爸压低了声音说。“当然。”夏舟的脸色阴沉着。“给你做结论了吗?”小桑的爸又问了一句。“就算做了吧!”夏舟摇了摇头说,“查无实据,事出有因。还不算最后完呢!小金的爸不再说话,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妈,他们打你了吗?”小桑递给夏舟一条毛巾。“打是没打,就是老挨训!那些人态度坏极了。”夏舟的嘴角抽动着说。“给你送的东西都收到了?”小金问。“都收到了。是铁柱亲手交给我的,铁柱是个好人。”夏舟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于思和小金去给夏舟送过一次东西,接待他们的就是铁柱。他是看守们的负责人,所有受审查的人都归他管。那是在办公楼后面的一排旧仓库里,光线很暗白天也开着灯。看守室在最东头的一间,墙上挂着一大串钥匙。铁柱坐在桌子后面听着小金说明了来意。他垂着眼皮,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思看见他浓黑的眉毛一蹙一蹙地动着。他想起了铁蛋儿,觉得他们哥俩长得真是像极了。小金说完话以后,铁柱抬起头,咧了一下嘴,像笑又不像笑。他轻声地说了几句,意思是让小金放心,相信党相信群众。东西他一定交给他妈,不会弄丢的。还说他妈在这很好,让小金告诉他爸,不要担心。
“你们在那净干什么?”小桑问道。“除了学习,就是写交代材料。还得干重活,每天干半天。”“吴老头儿死的那天,你们知道吗?”小金问道。“知道。他每天早晨和晚上都得做祷告,不管学生怎么打他骂他,就是不改我和他就住在隔壁,他挨打时候的叫声,听得人简直毛骨悚然。那叫惨呀!真是恐怖极了。”夏舟喘息着说完这段话,闭着眼睛像是想象着当时的情景。
“真是法西斯!”小金的爸愤怒地说了一句。“小声点儿!别让人听见。”夏舟赶紧说。于思看见她说话的时候慌里慌张的,脸上的肌肉直打哆嗦,“多少天,我一句话都不和人说。一屋子住着八个人,都是审查对象,可还有人告密。稍不小心说了一句什么话,立即就传到工宣队那里去了。”
“是谁干的?”于思问道。夏舟紧张地看了看他说:“不知道。”“你们就没找一找?”小金也问。
“谁有那个心思?!干脆不说话就算了。”夏舟摇着头说,“提审都是单独的,每次提审都得问别人的表现。让我揭发别人,我就说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他们就说我不老实,让我监视其他的人。我老也发现不了什么问题,就罚我干最重的活。”
“妈,你吃苦了。”小桑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吃点儿苦倒没什么。”夏舟抹了一把脸说,“就是轮番审讯受不了。不让你睡觉,白天审完了夜里审,审得我脑子都蒙了,像五雷轰顶一样,整天嗡嗡地响个不停,脑袋里翻来覆去的就是一句话:我没罪!当时,我最怕的就是疯了。心里一个劲儿地说,无论怎么样都不能疯呀!千万不能疯呀!我要是疯了,孩子们就惨了!我每天早晨起来,仔细地梳头洗脸,尽量穿得整整齐齐,床铺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每顿饭都吃得饱饱的,连吃的是什么都记不住。挨训的时候,我就听着窗户外面的鸟叫,千方百计地让自己镇静下来。”
“妈!你真坚强!”小金眼泪巴巴地看着夏舟说。夏舟喝了一口茶说:“自打吴老头儿死了以后,他们就好了点儿,不那么凶狠了。后来让铁柱负责我的问题,每次都是他提审我。他平心静气地听我说了一遍自己的经历,感动得都快哭了。”说到这里,夏舟扫视着所有的人说:“出去可不能说,传出去给铁柱找事。”大家都点了点头。夏舟喝了一口茶,平静了一点儿又说,“铁柱让我在一间屋子里,单独写材料。这样就好多了,不用出去干重活,也不会受别人的监视。他还问我,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告诉家里的人。我说没有,只要我活着,家里的人就有希望。他还给我烟,反复地劝我,这是群众运动,难免不冲击到一些人。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事情终究会搞清楚的,不要想不开,要看远点儿。铁柱真是个好人!”
打倒“四人帮”以后,和夏舟一起受审查的那些人,又来找夏舟,要控告当年那些搞逼供信和打人的学生和工人。他们一起去找铁柱,让铁柱写证明材料,揭发那些人的罪行。铁柱那时已经回到机械厂,当了一个普通的钳工。他正在锉一个零件,听了夏舟他们的话,他抬起头笑了笑,淡淡地说,那么多年的事了我也记不清了。再说那不是一个热血沸腾的年代吗?!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提了。说完他就低下头,继续干手里的活。后来,夏舟他们又去找过他几次,他每次都是这么一套嗑。
门响了。小金的爸绕过零乱的东西,走过去开了门。进来的人是“老白毛”他沉着脸,花白的头发垂到脸上。他愣呵呵地走进屋里,一把握住夏舟的手说:“夏老师,你回来了?”他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夏舟点着头,小金的爸搬来一把椅子“老白毛”挺着腰硬厥厥地坐了下去。他的脸涨得通红,冲着夏舟结结巴巴地说:“这就是封建法西斯主义!目的就是封住人们的嘴,不让人们说话。”
“对对对!”夏舟连连点头,“这比国民党那时候还厉害。国民党的时候,无非是抓几个进步学生,也没有这么大规模的政治迫害。简直是暗无天日!”
“还说我是反革命!”“老白毛”咬牙切齿地说,“给我一份报纸,我就要当真的反革命!”
“小声点儿。”小金的爸摆了摆手说,“让人家听见可不得了!”“老白毛”压低了声音说:“历史不会永远这样的!”“是的!”夏舟说,“党不会永远这样,国家不会永远这样!”“老白毛”走出门去的时候,夏舟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软软地靠在椅子上,哇哇地哭起来。她的哭声很沙哑也很空洞,听上去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愤,只有说不出来的绝望。于思的心都被她哭糠了,赶紧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临出门的时候,小金的爸追上来对他说:“在这听见的话,出去可别和别人讲。于思答应着点了点头。外面很冷。太阳像一颗正在融化的糖球儿,稀稀溜溜地摊在云彩里。阳光无力地照下来,小风硬得直割脸。积雪在悄悄地融化,屋檐上的水滴滴答答地流街道被人踩得可哪都是烂泥,行人绕着泥水一蹦一跳地走着。所有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世界平静得好像啥事也没有发生过。于思觉得心里很烦,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上哪去。他把帽子的护耳放下来,把手揣进兜里,一步一滑地往前走。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他像一只迷了路的小虫子,分不清方向地爬来爬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咋走到教学楼跟前的。许多人在那出出进进,把桌子椅子沙发床垫之类的东西搬出来,装到卡车上。卡车冒着蓝烟溅起泥水,响着喇叭开走了那些干活的人都是教师和学生,“红屁股”也在里面。革命了,平等了,工人都不干活了,这些重活只好让教师和学生干了。又一辆卡车开了过来,于思看见李家伦也站在车箱里。他穿着一件破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袄,腰上系着一根稻草绳子。棉帽子的两个护耳软塌塌地当啷着。他摇晃得站不稳脚跟,在车刹住的时候,一下趴在了车帮子上。
有人拔开了插销,车后板咣当一声掉了下来。”快!接住!“”红屁股“们抬起一个草垫子,叫喊着往车上举。李家伦和其他几个人伸出手,攥住草垫子的边使劲儿往上拽。”红屁股“们松开手,刚扭身走开,草垫子又滑了下来。李家伦没站稳,也跟着草垫子滑了下来。他抓抓挠挠地从车上掉了下来,正好摔在床垫儿上。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赶紧围上去把他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李家伦挣开众人。大声地喊道:“不要管我,草垫子要紧!”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还有一个人在李家伦的背上拍了一下。
于思觉得心一下沉了下来。他又闻见一股浓浓的丁香味儿,和着阳光,和着泥水,和着积雪,和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和各种各样的气味儿,铺天盖地汹涌过来……他还没有走到家,就听说了小坏儿死的消息。他妈,那个胖得像方块儿一样的女人,坐在楼道的门口,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地号啕着。她的哭声像洪水一样,从远古的年代汹涌过来,淹没了整座城市。小坏儿是在放羊的时候,被火车轧死的。他的羊跑上了铁路的路基,小坏儿去追羊的时候,被一列客车轧碎了脑袋。
九
于思刚放下筷子,小金就来了。他的神情很诡秘,趴在于思的耳朵边说:“楚冰要走了,要去北京了!她找了一个军医,把李叔给蹬了。”“你咋知道的?”于思觉得这个消息很突然。
“我早就听说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小桑她们都知道,那个军医和毛勇的爸是一个系统的。”小金呼哧带喘地说:“下午我在街上遇见楚冰,她给了我一个纸条,让我交给李叔。我看着她走远了,就把那个折成风车的纸条打开,偷偷地看了。那上面写着,她已经调到北京去工作了,坐今天晚上八点的火车走。就此告别,不再来辞行。”
“李叔咋样了?”于思想起李家伦那张好看的脸。“他看完纸条,一声也不吱,坐在床上,低着头发呆。人就像是傻了似的。”
小金的表情很严肃,“我刚才上你家来的时候,看见他从合作社那边过来,手里提着一网兜吃的。大概是要去送站!”
“他还要去送她?”于思觉得李家伦傻透腔了。“肯定是!咱们去看看。”小金抽着鼻子说,又把帽子戴严实。于思马上站了起来,穿戴好了就往外走。“上哪去呀?这么着急忙慌的?”妈在他的身后喊。雨夹着雪迎面扑来,被风一搅更加昏暗,对面看不见人。远远近近的灯火,都失去了光亮,像萤火一样地星星点点飘飘摇摇。走上大路的时候才能看清行人。路灯伞状的光亮里,雪花像飞虫一样疯狂地飞舞着。斜斜的雨丝像网一样,罩住飞舞的“虫子”。路面上结着冰,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汽车响了半天喇叭,才突然从风雪里钻出来,又很快消失在风雪里。路边的树枝子支棱着光秃秃的杈子,分开如幕布一样降落的雨雪。又像老人的手,托着就要塌下来的天。矩形的高大建筑阴森森地立在路旁,夹出一条风雪和灯光的峡谷。
他们低着头,把手揣在袖子里躲着风雪,一步一滑地朝火车站走去。一路上,俩人都不说话。还没走到站前广场,于思的脸就冻木了,雨打在脸上不觉凉只有眼睫毛结得霜越来越重,眨眼有些费劲,能看见的地方越来越小,脚趾头已经不能打弯儿,每走一步都很疼。他们互相搀扶着,终于看见了站前广场雪亮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