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叫龙泽，头脑简单没什么思想，喜欢上班也喜欢画画，偶像是雷诺阿。他小我5岁。这是什么概念呢。就是在我成为一名意气风发的小学生时，他正屁颠屁颠蹒跚学步；当我长成花儿一朵情窦初开和某男慌张亲吻的时候，他还奔跑在中学校园里。
遇上他的那个春天，我是一个时刻颓废着又不停提醒自己上进的大龄青年，正努力试图看清世界的模样。而他，坐在窗下电脑前，雄心勃勃地玩着游戏。
我爱的男人罗列，去了国外已经一年，和我隔着千山万水。我整天心神不宁患得患失，结果就是我不停寻衅和他吵架，关系几近崩溃。那个深夜他上MSN来只说了一句话，看邮件。可电脑突然抽风了。
我裹起大衣出门，可到处都黑森森的，我在楼下就怯步了。就在那时，我看见了游戏中的小朋友。我像女鬼一样在他的窗下徘徊片刻，然后敲窗，我可以进来收个邮件吗？
罗列说，闹来闹去太伤感情了，我真的快受不了你！我狠狠地回，那就分手吧！敲完我就哭起来。哭的时候我又想到，自己都27了，青春将尽，生活乏味，更是悲从中来。
等我哭完，小朋友说，你住楼上的吧，我对你印象很深，你很像雷诺阿画里的女人，很美，很舒服。
我迷信了他的真诚。
小朋友还递给我两片面膜，他说，伤心之后，皮肤会很黯淡，用这个敷敷。
第二天清晨，门铃响起，小朋友站在门外，他端出一只罐子，毕恭毕敬地说，新鲜出锅的银耳汤，平民的价格，皇家的功效！就算失恋，也不能失了面子！
阳光从楼道里射进来，他面庞清朗，眉毛浓黑的，皮肤健康，小朋友挺帅的啊，还很阳光呢。若时光倒转五年，亲爱的小朋友，你会是我的白马王子，我会对你一见钟情，你会盘踞我的整个青春年华。我肯定。
自敷了小朋友的面膜，喝了他的银耳汤起，我渐渐呈现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趋势来。
小朋友喜欢护肤，玩游戏，K歌，蹦迪。他拿自制的面膜往我脸上涂，蜂蜜白糖面粉都是原料；他唱“死了都要爱”，高音飙到桌子上的水杯都迸裂。他教我玩三国志，他扮赵云我扮张飞，二人齐心一路所向披靡；他还耳提面命教我上天涯网上社区，花花世界众生万象立刻聚拢到眼前来，我在里面学八卦看笑话，幸灾乐祸看人掐架，我乐得抽筋他也抽，他抽搐着说，人生在世嘛。
可一想到罗列，我就愤懑痛苦哀怨伤感起来，我说了“分手吧”之后他果真再无消息。我怀疑他正和某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儿卿卿我我，更是肝肠寸断。
小朋友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摩拳擦掌，尔后说，这样下去可不行。
周末，阴天，槐花开满了整条街。他抖着两件T恤说，走，革命去！
我已经在“天涯”知道了这种民间组织——情侣去死去死团。失恋的，暗恋的，生无可恋的，所有心怀怨念嫉妒情侣的人，都可以参加，小朋友替我报了名。于是我们穿着毛骨悚然的T恤，游行在沙平坝或者解放碑。队友们说，来，诅咒你的负心人，成千上万次！可我没诅咒过罗列，一次也没有。我仍然在心里祈祷他，大吉大利，幸福无边。
而小朋友，在某次活动结束后，坐在好吃街，捧着一碗酸辣粉，郑重地说，我要退团。啊，为什么？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变得闪亮柔软起来，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了。
我故作镇静，埋头狠狠吃了一口酸辣粉。
夜风吹了起来，小朋友头发上的味道飘了过来，好似成熟的小麦晒在阳光里，清新又温暖。接着，小朋友说，我爱你。
我紧张忐忑，不知所措，可能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内疚，但我很快镇定下来，我想，不管我怨念还是祝福，罗列也不会回来了。
那晚，在小朋友窗外，高大的槐树下，小朋友吻了我。22岁的小朋友的吻，薄荷味的吻，小心翼翼又激烈汹涌。那一刻，我是真心地希望，和小朋友，现世安稳，天长地久。
小朋友刚大学毕业，没学会赚钱尚不知道油盐柴米多艰难，没学会世故还不相信世事无常天难遂人愿。他甚至，还不会抽烟。
但我抽。刚和罗列恋爱时，我18，学抽烟。因为看书上说，当你打开一盒烟时，抽出一支，许个愿，再倒插回去，留着最后抽，这个愿望就会实现。
我有很多愿望，都是关于罗列的。为了愿望实现得更快些，我使劲抽烟。但现在我不做这种自欺欺人的傻事已经很久，烟却一直抽了下来，怎么也戒不掉。
小朋友学抽烟了。他烟盒里总有一支，赫然倒插。就像当初因为茶花烟的烟盒上有句“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我就只抽茶花一样，小朋友，他只抽万宝路。问为什么，他答，神气呗！
他抽得不多，他说反正他只有一个愿望，急什么呢。
他帮我戒烟，强盗式的。我一掏烟他就冲过来，捧紧我的脸，用力吻我，直到我喘不过气。或者他就像祥林嫂一样，反复念叨，吸烟，皮肤会松弛，色素会沉着，会早衰，会没人爱。
后来我真的把头悬梁锥刺骨也没能戒掉的烟戒掉了。其实我不怕尼古丁伤肺也不怕毁容，我只是担心，和一个脸上布满细纹和色斑的女人牵手走过大街，人们会对小朋友投以深刻的同情。
是真的真的，我多么想变得天真，年轻，活泼，与小朋友的岁月一致。
我偷看了小朋友的日记。
他曾谈过三次恋爱，第一次纯属好奇，第二次青春闷骚，第三次浅尝辄止。这是他的第四次，他说，感谢上苍，感激涕零。
我想我应该感动，但是没有。我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心，或许他也有。我很想告诉他，不要奋不顾身不留退路。可我说不出口，或者他也明白。我们是多么流连这样的时光啊。预感它会很短暂吗？所以才会拿出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勇气来。
他说，你知道那首诗吧。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说知道。
他带我去佛图关公园，据说，那里是观赏巴山夜雨的最佳景点。我们好多次奔赴公园，坐在凉亭里，面朝嘉陵江，期待着天气预报里说的“今夜有雨”的雨洒在江面上。可是，重庆大旱，整整一夏，滴雨未下。
他问我，你放过风筝吧。
我说放过。
他带我去瓷器口，在黄昏的江边，古镇的风里，我拉着一只大鱼猛力奔跑。我开心得笑出声来。
其实，诸如此类的场景，我和罗列也有过，只是太稀少，他总是很忙，先是忙工作，后来是忙考博，后来是忙出国。他说我要给你丰厚的物质，不要那些穷欢乐。
可小朋友，职场新人，月薪只有1000出头，他拉着我去挤公交车一路晃晃悠悠，他带我去吃串串荤素2角，他并不觉得忧愁。他用最简单的方法在这个火热的城市里充满血性地生活和战斗。
是的，亲爱的小朋友，你正在走的，是5年前我和罗列已经走过的路，原谅我真的没有机会和时间再走一遭，虽然我那么想。
我的左手戴着一枚钻戒，罗列出国时送给我的。他说，我会尽快接你过来，在古老的教堂里，娶你做我的新娘。
我们不通消息已经5个月，但戒指我没摘下来，左手空空让我心慌。小朋友什么也没说。他买不起钻戒送我，也不可能向我求婚。对22岁的男人来说，结婚好遥远，而且不切实际。
他送我的，除了欢乐，就是一幅幅不太怎么样的临摹画。雷诺阿的。那些花朵，水果，儿童和女人，全都闪耀着温暖的蔷薇色。
我喜欢，他就一幅一幅为我临摹。他画得辛苦又认真，人工降雨的飞机从窗外飞过也惊动不了他。在他画《猫和花朵》时，罗列打了电话来，他说，宋宋，你别再和我赌气了行不行，我快要被你气疯了。他焦急又无奈，他以为我只是赌气不理他。他又说，手上的课题一结束我就回来接你。
当时小朋友的画笔正停留在猫耳朵上，罗列的声音很大，他一定也听见了。但他还是镇定自若地，一笔一笔画了下去。
我却乱了，但我也什么都没说，继续默默地帮小朋友收拾衣橱。他的格子衬衫，条纹T恤，蓝色仔裤，还有我买给他的小海豚睡衣。满满当当的，都是他愉快而温暖的气息。我把头埋在衣橱里，深深呼吸。
一天一天过去，小朋友还是镇定自若地坐在画布前。猫和花朵已经画好。他开始画《花瓶中的蔷薇》。蔷薇们在怒放。
忽然，他搁下画笔，缓慢地说，宋宋，我画不下去了。想起老年的雷诺阿，也曾在某个午后，因为牵挂着远在战场的儿子，心力交瘁，画笔无力。我走过去，抱了抱他，他的头发柔软温暖，一如既往。
亲爱的，我很想说，对不起。
罗列回来了。他说，别闹了，我爱你。
深夜的航班，我们从楼上下来，走过小朋友的窗前，窗帘紧闭。走出巷子口，小朋友等在那里。他借了一辆车。地说，我送你们去机场吧。
车窗开着，风很大，凉凉的液体不时从前方他的位置飞到我脸上来。到了机场，他立刻调转车头，两分钟后，他又折回来，递给我一个包裹，说，你落了东西在车上。
是那幅蔷薇。在机场辉煌的灯光里，明亮的蔷薇色有些失真，似乎有些黯淡。左下脚是他的签名，你的，小朋友。
刚上飞机，一场大雨，倾盆落下。这场我和小朋友等了整整一夏的雨。
后来，我成了罗太太，在“天涯”里看到一个帖子。是小朋友写的：一场珍稀的爱情。
在帖子的最后，小朋友写道，就算有一天我死了，听见你喊我，我也会从坟墓里跳出来回应你。其实，我对罗列，何尝不是如此心态？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为了罗列，我咬牙切齿学了两年英语，我早就做好背井离乡的准备，我的整个青春年华都与他融合在了一起。是的，有些路，放心地走了以后，也许会想停也停不住。
但还是得走下去。
小朋友还说，为什么我喜欢万宝路呢，因为它的意思是，男人不忘女人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