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快到正中了,白玫还在房里对着镜子搽脂抹粉。她平时都是睡到这个时辰,金正昆早上起床去上班她便起来服侍一下,等他走了她便再睡个回笼觉,往往是再醒来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别人是一日之计在于晨,她是一日之计在于晚。
白玫搽着粉还抬眼透过百叶窗看着走廊上的动静。这百叶窗是她后来换的,这本来是没有窗的,但她好几次发现吴雪芹的陪嫁女佣奶妈在她房外偷听,她便长了心眼换成了百叶窗,从里面可以清楚看到外面的动静。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偷听了,顶多只是路过的时候瞟一眼。只是有得必有失,隔音效果自然是差了,有些事也无需偷听了。佣人们背地里谈起她的闺房之乐她也不自知,只吴雪芹说过她一两回,但是她偏不改。
女佣燕儿和小葵从走廊那边一路说着走过来,还没见到人已经听到声音了。小葵是新来的女佣,她怀里抱着她们刚从太太房里清理出来要洗的床单被罩,燕儿正在喋喋不休地给她说着金家的事。
也不知道那个日本小姐怎么想的,一会说嫁一会又说不嫁了,二太太这下恐怕空欢喜一场了。
二太太不是不想让二少爷娶那个藤原小姐吗?这下不是正好合了她的心意了么?小葵纠正道,她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明明是这样的。
你知道什么?我在金家做了六年的活了,还没你了解他们的心思?你别看二太太嘴上说着不想让二少爷娶藤原小姐,指不定她晚上吹什么枕边风呢。要不然老爷哪能那样向着他们?要是往常听了燕儿的话让白玫肯定气不打一处来,她哪有吹什么枕边风?
那个日本小姐为什么不嫁了?
谁知道。可能是她也不喜欢二少爷。
白玫本来想出去教训燕儿一顿,不过她现在更高兴的是,燕儿说藤原穗子不嫁了,是真的吗?她要赶紧去告诉金朗这个好消息。
吴雪芹在楼上看到白玫急忙忙地出门了,她的嘴角露出鄙夷的笑。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从头到尾都不是她的对手,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在争夺丈夫的这件事上她确实败给了这个女人,彻头彻尾。其实她若仔细地想想就会发现,她其实又有多聪明呢?一个女人如果对她的男人用尽心机,她的男人肯定不会离她而去,可她偏偏对她男人喜欢的女人使尽手段,这实在算不上高明的手段。
白玫直奔凌家,但是兰珠也不知道金朗住在哪里。不过最重要的是白玫没头没脑就把金朗和藤原穗子的事情都说了。
他瞒着自己的事情难道就是金家逼他和藤原穗子结婚?他为什么只字不提?难怪之前觉得他和穗子之间怪怪的,穗子在她面前也什么都不说,他们是不是说好的?虽然现在风平浪静了,但是他为什么不让她陪着他一起度过风浪?兰珠想着这些问题,她都不知道自己在金朗心里到底算什么。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吗?
兰珠虽然看着书,但是老心神不定,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她烦恼得将书扔在桌上想躺着安静地养神。
三小姐,金少爷来了,在楼下等你呢。崔妈上楼来叫她。
兰珠自然是听到了,她猛地坐起来又躺回去了。她现在不想见他,为什么他来了她就非得要见他?
三小姐,你们年轻人的事呀我也不懂,但是金少爷他对你的心思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就不要跟他生气了,听听他的解释,说不定什么误会都化开了。崔妈知道兰珠是为了金朗瞒着他被逼婚的事情而生气,不过她跟乌廷芳说过,倒还觉得金朗这样做并不见得就是故意瞒着她们。
兰珠下了楼也不跟金朗说话,只假装没看到他一般,自顾自地就往外走。
妈,我出去走走。她走到门口才想起回头跟乌廷芳说。她这句话其实是故意说给金朗听的,她确实气恼,恼得她早上都不想去公司。
金朗很识趣地跟着出来了。兰珠在前面走着,他便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也不走上去,她在前面已经气得五脏六腑都烧焦了,他却在后面暗自偷乐。
谁惹你生气了?金朗追上兰珠明知故问。
你说呢?看着金朗的脸她就来气。
应该不是我吧。金朗还在装傻。
兰珠看了一眼金朗,她想把自己的气恼都说出来,但是她没有。她的气恼都聚集到脚上,她的散步就快变成了跑步。
金朗看着兰珠的身影忍不住笑了。刚才在凌家的时候从乌廷芳那里他已经听说白玫上凌家找过他的事,他也跟乌廷芳解释过金家和藤原家联姻完全是他父亲一厢情愿,他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娶藤原穗子的。
兰珠只顾着自己生气,她现在不只是气金朗,她也气自己,气自己怎么就沉不住气,应该让他主动把事情说清楚才对,应该听他解释,或许事情真不是她想的那样。她只顾着生气,也没看前面,只觉得自己撞上了一堵肉墙。
金朗不知何时已经跑到她前面了。
你……兰珠正想开口说他,却被金朗一把揽住以吻封缄,她哪里还有力气和空当去说他,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待金朗放开她时,她已经红透了脸,也不敢去看金朗的双眼,她能控制自己的眼睛,却不能控制自己狂乱的心跳,那里仿佛受到了惊吓却还明明剩下的却是喜悦。
兰珠恨不得把头埋到胸口,金朗也低头看着她。
你什么?金朗故意逗她。
我……兰珠话未成言,又被金朗故技重施,她又羞又恼,却又享受这种来之不易的甜蜜。他的做法让她很确定他的想法了,无需多言,只需用心感受。
你还想说什么?金朗终于放开她。
她现在哪里还想说什么,她现在什么都想不到,哪里还记得自己要说什么。
既然你没有什么要说的,那就安静地听我说。金朗早就下定决心要跟兰珠说清楚他的想法了。我是故意瞒着你家里让我娶藤原穗子的事情的,我不想让你担心,你要相信我一定能解决好这件事。我是个男人,不想你忙完你家里的事情还要为我的事费心。我只想娶你,让你安安心心地做幸福的新娘,所有的事我来承担。
兰珠安静地听着金朗的话,他没有说爱她。可是她已经知道他的心意了。她现在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那幸福在迅速膨胀,她的身体快要装不下了。
你愿意嫁给我吗?
兰珠没有说话。她抬头看着金朗,他坚定的眼神让她相信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兰珠劝金朗回家去,至少也让他母亲放心,金朗倒是同意了,虽然他确实不想回去。不回去也不是办法,现在每天他都无所事事,连以前的朋友都不敢去见。现在藤原穗子主动提出不嫁给他了,那金正昆应该死心了才是,那就回去把书店重新开了,也还有个寄托,而且以后他也要独立了,免得受制于家里。
他送兰珠回到凌家才又开车回去的。
路上正遇到藤原穗子。她一个人走着,金朗不知道藤原穗子是从附近的女子中学出来,她现在是那个女子中学的日文老师和音乐老师。
金朗慢慢地开车在后面,他早就看到了藤原穗子。他在犹豫着要不要叫住藤原穗子,或许他应该感谢她这样胡闹一番更让他和兰珠的感情终于明了了,或许为了报答她这个恩情,他可以考虑送他回家。
两个着和服穿着木屐的男人追上藤原穗子,金朗以为是藤原穗子认识的人,或者是他的家仆。但是藤原穗子没有理睬他们。金朗终于看出不对劲,那两个男人似乎是喝醉了酒想调戏藤原穗子。
藤原穗子似乎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来对那两个男人说了什么,但是他们充耳不闻,还想对藤原穗子动手动脚。
就让她知道日本人在中国到底有多不堪。金朗本来想直接开车过去,不管藤原穗子的事了。但是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决定按了几声喇叭,两个男人回头看了一眼,灰溜溜地走了。藤原穗子看清楚车里的人是金朗,她犹疑了一下才上了他的车。
谢谢你。藤原穗子虽然高傲但至少还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她脸上还有掩抑不住的生气和惊魂甫定。
你现在知道你们日本人是怎么对待中国人的了吧?我看以后你出门还是穿你们的和服好了,再穿中国人的衣服出门恐怕下次就没这么好运了。金朗半揶揄半好心。
刚才那两个男人不是日本人。藤原穗子转过脸来看着金朗。
是吗?你怎么知道不是日本人?金朗摆明了不相信藤原穗子。
我刚才用日语跟他们说……藤原穗子想起刚才她用日语警告他们,但是他们似乎没有听懂。总之他们不是日本人。藤原穗子断定。
你用日语跟他们说什么了?金朗问。
他们听不懂日语。藤原穗子没有告诉金朗她刚才跟那两个人说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们就听不懂日语?说不定人家就是没把你的话放在眼里。金朗对藤原穗子的话虽然半信半疑,但是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藤原穗子懒得跟他辩解,反正在他眼里,日本人都不是好人,只要是日本人就都做不出什么好事。
你为什么要帮我?藤原穗子想起以金朗对日本人和对她的讨厌应该不会好心到救她,她觉得他应该更乐意看好戏才对。
我今天帮了你就算我们扯平了。金朗说。
我又没帮过你。
你不愿意嫁给我就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我什么时候说不愿意嫁给你了?
藤原穗子的表情让金朗看不出她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虽然我是真的不喜欢你,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没说我不嫁给你。说不定等哪天我高兴了再去跟我父亲说我不要嫁给你,但是现在我不高兴,所以我也不能让你高兴,要不然你想个办法让我高兴一下?藤原穗子说。她当然知道金朗对她的态度,她不会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她现在只想好好看完这场戏。
金朗在沉思着到底是谁说假话。藤原穗子虽然往日让他很讨厌,而且他总觉得琢磨不透藤原穗子的想法,但是她说的似乎才符合她的想法。那就一定是金家有人在说谎想骗他回去,然后把他关在家里。肯定不会是白玫,那就一定是吴雪芹了,以金正昆的性格肯定不会这样大费周章,金正昆只会直接拿绳子绑了他回去。
他才不会那么轻易地上当。他倒要看她还有什么花招。
吴雪芹等了两天也不见金朗回金家,金正昆因为金朗不回家的事总是臭着脸。她了解白玫,知道藤原穗子反对与金朗结婚的事白玫肯定会去通风报信的,难道白玫没有找到金朗,还是金朗识破了她的计谋?
不过她又想到了一个好计策,这个办法还是她看到金文秀教小哲捕鸟的时候想到的,捉住一直嗷嗷待哺的幼鸟来诱捕母鸟,她反其道行之,就不信这次还失败。
但是得有一个送信的人。吴雪芹想到了文秀。
这日司机阿齐奉命去圣玛利亚学院接文秀回家。
太太最近身体不大好,她说想见见你。阿齐说。
文秀信以为真,回到家中见到吴雪芹脸色不好,她也甚是心疼。母女间难免几句体己话。不过听奶妈说她母亲只是偶感风寒,她才放了点心。
太太至少还有小姐心疼,二太太才可怜,她也不知道生了什么病,看着是一天比一天瘦,二少爷又不在身边。奶妈这些话是故意说给文秀听的。
文秀去白玫房里看她,屋里只有女佣小葵在照顾她,她也没有什么陪嫁女佣,在金家她虽然得金正昆的宠,但是哪个佣人女佣不是看大太太的脸色行事?照顾她的事也就只有小葵这种新来的没心眼的小丫头愿意做。
二妈。文秀唤着似乎睡着的白玫。
大小姐,你还是让二太太多睡会儿吧。她晚上睡不好,这会儿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小葵在一旁说。
这是怎么回事?请医生回来看过了没有?文秀小声问着小葵。
医生来看过了。开了些药,但也没见好。二太太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有时候好像还有幻觉一样总觉得屋子里不干净,最近老爷都不睡她这里了。小葵不知道自己太多嘴了,要是换了燕儿,她肯定只回答说医生来看过了。
请的中医还是西医?
中医西医都来看过。二太太嫌中药苦,每次给她熬了中药她都倒掉了,西药她正吃着,但也没见好转。
大太太跟二太太最近怎么样?
啊?小葵毕竟还单纯,一时没明白文秀的意思。
大太太每天都来看二太太吗?
倒不是每天都来,不过总是让奶妈来看看二太太,奶妈说二太太真的有点像看到不干净的东西了,还说等两天给二太太请个法师回来驱驱邪。小葵如实相告。
文秀看着白玫因为睡不好眼睛都抠进去了,面色也不大好,一点血色都没有。她叮嘱小葵给白玫炖些补汤。趁着小葵不注意,她把给白玫吃的药都拿走了一些,她虽然不愿意怀疑自己的母亲,但是她总觉得一切来得太诡异。在这个家里,她见过太多的肮脏和斗争了,她不想让这个家继续成为一个战场,每个生活在这个家里的人无论输赢胜败要么伤痕累累要么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