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身体的好几项指标都低于正常,凌舜晖原定这周再度开始的化疗被延后,院方批准他可以回家休养。
程耀老大不情愿地把他送上车,我正开门要坐进去,他塞给我一个文件袋。
“这里是他用的药名和服药时间,还有一些平时的注意事项,多看几遍把它背下来。”
他正眼也不看我,语气毫无感情。
“会有抽查考试吗?”我接过来真心地感谢:“费心了,谢谢。”
他不理睬我,低下头趴在车窗边:“不要以为跟这个蠢女人在一起了就可以摆脱我,我会随时过来做复查。”
凌舜晖不置可否地笑笑:“程耀,你的病人不只有我。”
“可你从来不仅仅是我的病人。”程耀眼里毫不掩饰的情意缱绻,却只能无奈地黯淡下去。
“舜晖,再见。”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重重地关上车门。
钟叔启动车子很久,他还站在原地,痴痴地一动不动。
我迫不及待打开文件袋,他竟整理了密密麻麻两大页的内容,中英文混杂的药名先看得我发晕。
“不要理他。”凌舜晖抽出我手里的纸扔到座椅一角。
“我得赶紧恶补一下,要不程大医生的考试挂科怎么办!他肯定用眼神杀死我!”我做出惶恐的样子。
“有专门的护理,你不用管这些。”
“可是我的老公我当然要亲自照顾!”我不以为然探身去拿纸。
“不用你照顾,”他按住我的手,“我在一天,就让我照顾你一天。”
我手一抖,低头笑着不敢看他:“老公真好!”
车子停在一家全部由玻璃盖成的通体透明的大房子前,挑高的三角形屋顶,四围一圈褐色花架开满五彩团簇的小花,明晃晃的阳光下像个温暖的花房。
我惊异又欢喜的叫出声来,实在是太过梦幻的所在。
“这几天辛苦,犒劳犒劳你。”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拉起我的手走进去。
原来是餐厅,却有淡雅花香盈盈浮动,没有一丝烟火气。
窗边的座位宽大舒适,我挤到他的边上坐下。
“位子这么大,为什么不坐对面?”他推推我。
我自然地往他肩上一靠:“就想和你腻在一起,说过了要缠着你赖着你的。”
其实是想靠近他一些,坐在对面只怕听他说话会有点吃力。
他轻笑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餐厅经营的是极精致的中式料理,每一道都清淡鲜美,榴莲酥的造型美得我简直不舍得下口。
我大口大口努力地吃,他用研究的眼神看着我:“宁小岑,你,有不喜欢吃的东西吗?”
我咽下一口鲍汁含糊不清地回答:“没有,我什么都爱吃。”
“你可真好养活。”他戏谑地看我。
“我又不是小狗!”我皱皱鼻子向他抗议,想了想又说:“不过,有样东西,是我长这么大觉得最好吃的!”
“什么?”他饶有兴趣。
“你煮的鸡汤面!”
看到他得意的眼神我又立刻退一步,“其实有点像相声里说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就是太饿了,所以觉得特别好吃。”
“什么意思?”他又知识匮乏。
我把那个大麻子乞丐皇帝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不服气地拉下脸:“宁小岑,你藐视我的水准。”
“凌总,你果然还是那么自高自大又心胸狭窄。”我逗他。
他作势抬手要给我吃个爆栗,手伸到我脑门上,却只轻轻帮我拢了拢腮边垂下的头发。
“你外婆……知道吗?”他迟疑了一下才说。
我都没有顿一下就直接回答:
“知道,当然知道,有个料理天王老帅哥在追求她,我走开正好给他们创造机会。”
其实那天晚上我在外婆的房间外跪了半夜,老太太才咬着牙放我出来。
是我不孝,但她老人家一定会长命百岁,我还有很多时间去孝顺她伺候她。
而眼前的这个人,我要争分夺秒地爱他。
他的手滑落到我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声音依稀有点低落:“难为你了。”
我抚着他的手:“没有没有,外婆通情达理又乐观坚强,我不在她身边她一定也可以过得很好。”
他突然紧紧捏着我的手,眼神莫名蒙上浓浓的阴郁。
“怎么了?”我不安地问他。
他低头轻咳一声:“没有,快吃吧,凉了。”
他几乎没有吃什么,但精神还不错,上车后对我说:“小岑,一起去看看我爸妈。”
“你才出院,体力再恢复一些去不好吗?”我怕他太累。
“不,就今天。”他没有商量的余地。
墓园在烟落山,山势还算平缓,他父母的墓在山腰,我扶着他歇了几下才走到。
我明白了他的心思,再过一阶段,他也许走到这里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葬在一起,只有一块墓碑,上面的称谓是“伉俪”。
“爸、妈,这是小岑,你们的儿媳,”凌舜晖恭恭敬敬地向他们介绍,“以后,她会常常来看你们。”
我鼻子一酸连忙用力吸气,掩饰地对着墓碑微笑:
“他们这样,生死相依,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半蹲在墓碑前的背影僵了一下,突然扶着墓碑压抑地咳了起来。
山间有风,他白色针织开衫的一角被风掀起,仿佛就要凌空飞去的翅膀。
他开始低低地和他们说话,秋意袭人,我怕他着凉:“我去帮你拿外套过来。”
车就在山脚,我急急往下赶,跑了几步脚下蹬到一个圆溜溜的大石块,整个人一屁股重重摔倒在台阶上。
“怎么样?”他从背后赶来,喊得很大声,“有没有摔疼……”
没说完他倒先一阵剧烈的咳嗽,我反过来紧张得看他:“舜晖,你要不要紧?”
他一边咳一边摇手,等咳喘过去了才大力地扳住我的肩膀:“你的耳朵到底怎么回事?”
“很好,没问题啊。”我还死撑。
“刚刚我跟你说,叫钟叔拿上来,叫你小心,你一点反应没有!说实话,到底,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得急促又断断续续,刚说完就剧烈地喘气。
我知道不能再隐瞒:“就是听力不太好,没什么大关系的。”
他眼中划过一道惊痛:“那个时候你耳朵就有问题,我疏忽了!”
狠狠的低吼中满是不能摆脱的自责。
我赶紧抱住他安慰他:“没关系的,不是完全听不见。”
“明天就去治疗。”他断然的语气。
我只怕浪费时间:“不用,反正现在听不听得见都没有关系了。”
他手下蓦地一紧,指节几乎嵌进我的肩膀,眼神里说不出的焦灼忧虑。
我吃痛地叫了出来,他才恍然地松手。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不知道哪里说错,只是莫名地觉得惊惶。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他的眼神敛去了刚刚的波澜,暮色沉沉地映了进去,变成一个深暗的幽潭。
也不知是不是疲倦,到了别墅后他一直没有再说话,晚上专业的护理给他做了例行检查后他就进了房间。
我匆匆洗了个澡去敲他的门,听不到回音直接推门进去。
他正坐在床上看笔记本电脑,看到我不露声色地合上。
他身上是洁净的沐浴露的香气。
我贪婪的埋进他的颈窝:“洗澡怎么也不叫我。”
“我不想洗鸳鸯浴。”他正色地说。
我很轻地捶他一下:“我只是想帮你放洗澡水好不好!”
“不用,我自己可以。”
他倾下头来吻我的唇,辗转缠绵,手轻轻滑到我的胸前。
我一阵酥麻的战栗,热切地用舌尖回应他。
他托着我胸口的隆起含了上去,牙齿极细密轻浅地咬噬。
我整个人倏地一挺,呻吟了一声勉强说得出话:“你,会不会累?”
他又转到我的耳际,边舔着我的耳垂边低语:“没事,就是不能有孩子。”
曾经,那个孩子,可能是我一直残忍地想杀死他,所以他才会离我而去。
我一刻不停地吻遍他的全身,尽力去忘记心里那股尖利的刺痛。
进入之前他还喘息地问:“你,肯定安全吗?”
“凌舜晖,你只要用下半身思考就可以了。”
我翻到他的上面,让他缓缓地滑了进来。
没有激烈的震荡,我与他仿佛荡漾在一片轻柔起伏的海面上,温煦的欢悦一直绵延到海与天的尽头。
做完以后我立刻帮他扣好睡衣,他将我搂在怀里,声音犹疑:“小岑?”
“嗯?舜晖?”我紧贴着他的胸膛。
他大概实在疲倦,没说什么,就已经睡了过去。
半夜里我感觉到床轻微的震动,心神不宁地睁开眼睛。
黑暗里,身边的人颤抖着蜷成一团,腿像痉挛一样地上下蹬踏着。
我扑上去抱住他,只感觉到他急促没有规律的气息,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止痛药!”
我打开灯,照着事先做过的功课拉开床头柜,又冲到饮水机前倒水。
喂他吃药的时候才发现他已满头冷汗,嘴里紧紧咬着丝质的薄被。
吃了药他还是没有什么缓解,在我怀里全身绷紧到了指尖,闭着眼睛大口大口艰难地抽气,却就是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像有一把锯子架到我的心上,越来越深地切入,血肉飞溅地将我的心脏慢慢锯成两半。我只觉得自己先要神志不清:
“怎么那么痛?让我替你痛,让我替你痛!”
等他安定下来我还在不断失神地喃喃,他费力地举起手帮我擦了一下眼角:
“还是吓着你了。”
冰凉的触感让我猛地一凛,才发现自己已流了满脸的泪,仓皇地抹去泪水挤出一个笑容:
“我哪有那么容易被吓到!就是这个止痛药不给力,能不能向程大医生建议换个更有效的?”
他虚弱地摇头:“已经习惯,过去就好了。”
我屏住了呼吸才没有让自己再哭出来,胸口憋闷地像要窒息,掩饰地背着他起身:
“我帮你换一身睡衣。”
“不用。”他轻轻把我拉回床上,把被子盖住我的肩头,“我自己可以。”
黄晕柔和的床头灯里,我看着他极慢地换好了睡衣,背部还在深重地起伏,我听不到他的声音,却仿佛可以感觉到他沉重的气息坠入黑夜的空气里。
他一上床我立刻把他拉进被窝,用身体牢牢裹住他。
因为瘦,他的身体冰凉坚硬,仿佛光洁的玉石。
我轻轻抚触着他肘部的关节,不敢想象那些从骨骼深处迸发出的痛会一次又一次恶魔般地折磨他:
“还痛不痛?可以让我承担一半就好了。”
“有你在身边,已经没有那么痛了。”
他的声音低涩而平静,好像不曾经历刚刚的锥心蚀骨。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的眼泪无声地化开在枕头上,“我们永远也不要再分开。”
他枕在我胸口的头突然抬起来,眼神里的痛楚还没有褪尽:
“不,宁小岑!不要什么永远,我不需要,也不允许!”
他抬高了声音,好像在用力地要让我听到:“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在遽然加快的心跳里恍悟了他白天反常的沉默与焦灼,喉咙瞬间收缩,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声音虚浮而急切:“后来,我看了我妈的日记才知道,那个时候,我爸的脊髓长了一个恶性肿瘤,非常痛苦……所以,她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一起永远地离开……小岑,那样的永远,太残忍。”
他是在担心,他离开后的世界,我再也没有活下去的依托。
我连忙笑着把脸贴在他削瘦的脸颊:“放心吧!你看我能吃能睡,什么时候亏待过自己?我还有外婆,还有大好的青春,我不但会好好地活,而且,还会和外婆一样活得有滋有味。”
世界再过悲凉,也总有活下去的方法。
这是从小,外婆用她永不放弃睥睨天下的态度清清楚楚告诉我的。
他看着我的眼睛很久,才疲累地吁出一口气,用手指点点我的鼻尖:
“以后,别那么好勇斗狠,遇事三思而后行,还有,同情心不要随便泛滥……”
他像是不满的数落,又像是不放心的叮嘱,过往的一幕幕接连不断纷至沓来,全部重重地垒在我的心上。
我揪住心口的衣襟,不让他听出我声音里的滞重:“是是是,我会在凌总的帮助指导下慢慢成长起来的,凌总早点休息,明天继续聆听您的谆谆教导。”
他“呵”地笑出了声,把我拥拥紧,满足地嗫嚅:“你的身体,真暖。”
我们相拥着,他的身体也渐渐暖起来,终于踏实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