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夹起同意书走了出去,刚才领我上来的像是医院的行政人员,客气地关照我可以在这里一边休息一边等候手术结果。
我站起来礼貌地谢过她就赶紧问手术室的方位,她立刻微笑着表示带我过去。
我脚下加快了步子跟随着她,踏出接待室的大门听到身后一记压抑的闷哼。
我情不自禁地回头,淩舜晖已经站起来,却一只手抵着桌面,另一只手撑着后背微微地佝下了身子。
犹豫一下还是停住步子,于情于理我该感谢的好像都不是眼前那个笑容可掬的医务人员,我抱歉地对她笑笑:“不好意思,等一下我自己过去吧。”
她指了一下大概的路径才离开,我吸了一口气回头走过去。
“不好意思淩总,刚才推重了,还有,忘了向你道声谢。”
他背影晃了一下,很快把手放下挺直了身体。
“不用客气,现在我们还是夫妻,这也算我的分内事。”
我与他只隔着窄窄的几步,但他疏淡漠然的口吻一下子在我身前划开一条鸿沟。
仿佛再跨一步又是无底的坠落,我顿住脚步也放淡了语气:“那今天这份人情我就心安理得接受了,淩总,后会无期。”
“宁小岑,”他叫住我,低低咳了几声才说:“律师来找你的时候,有什么条件可以尽管提。”
脚像是被拖入了那个冰冷的沟壑,我挣扎了一下才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就不怕我狮子大开口?“
他又坐了下去,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就算一点补偿吧,毕竟,我对你也不是完全问心无愧。”
“那好!”我抬高声音尽量让语气理直气壮,“我造成的伤害,您已经千百倍地奉还给我,现在我能到的,我也会最大限度的拿过来,等外婆醒过来我会好好和她商量一下,该我得的我一样也不会放过!”
“很好!”他始终没有回头,声音夹杂着克制不住的急喘,“宁小岑,你好自为之。”
我咬着牙跑到走廊上费劲地找到指示牌,看了半天眼前也只是模糊一片,使劲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金底黑字的“手术室”三个大字,边上细小的箭头仿佛直接指向外婆的生死,我清醒起来,什么都不再想,朝着那个方向急速地跑去。
我不知道手术究竟用了多少时间,只知道外婆推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就仿佛那个手术延续了整个漫长的黑夜。我惊喜地扑了过去,可是才看了外婆一眼她就被推进了监护室。
以后的整整一天里我可以探视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面对着外婆苍白毫无生气的脸,脑海里不断回放出她和我斗嘴打趣精神抖擞的样子,眼泪就那么不停歇地流了下来。
其他时间除了去最近的银行取了厚厚一沓钱,我都不敢有丝毫懈怠地守在监护室外,连盹都不敢打一个,生怕里面有什么变故。
王好婆先回去联络了几个越剧社的老姐妹轮流过来给我送点吃的,而杜师傅死活不肯走。
我根本什么都吃不下,焦躁不安地熬过了二十四个小时,才被告知外婆已经脱离了危险。
我像是从一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释放出来,终于可以挣脱枷锁舒出一口气。
但是医生的话很快又让我的心悬了起来:因为转院的颠簸加上耽搁了时间,外婆虽然暂时摆脱了生命危险,但何时能从昏迷的状态中醒过来还是个未知数,而且肯定会留下行动和认知方面的后遗症。
“越早醒过来,对病人的恢复治疗越有利,如果长期昏迷很容易造成病人器官衰竭或其他并发症,这也是引起死亡的主要原因。”范院长语气和蔼开诚布公,看到我骤然绷紧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病人求生意志很强,家属也要树立信心,多给病人鼓励和支持。”
于是我就一直坐在病房里,白天和黑夜似乎都已模糊,只是抓着外婆的手,不停不停地和她说话,说我小时候的事,说我记忆中的她是多么英明神武,说我长大后与她的疏远有多么的该死,说我有多么想吃她做的点心,说她醒来以后我要带她去哪里旅行,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就给她唱戏,我从小耳濡目染在她那里学了很多唱段,一段一段地都唱给她听。
好像从我懂事后就从来没有和她说过那么多话,尽管声音很低,可我的嗓子很快就痛得有了血肿,口干舌燥嘴唇上都起了泡。
说到实在疲倦我就在她旁边枕着睡一会儿,醒过来胡乱吃点东西又继续在她耳边絮叨。
她中间有过几次急促地叹气,模糊不清地叫了几个名字,只有我听得出来,那是我和我妈的名字。
一个是早早就抛下她撒手人寰的女儿,一个是她捧在心尖难以割舍的外孙女,这就是她最根深蒂固也唯一残存的意识。
只是当我握紧她的手狂喜地叫她,她却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边上一个病人的子女摇摇头:“哎,我妈也是这样,有时候还睁开眼看看我们,可是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是不醒,医生说这样下去,怕是危险……”
我听得像是一颗心掉进油锅,耳边好像还有嗤啦嗤啦热油煎炸的声音,只能不住地安慰自己:“不会,外婆绝对不会……”
背上忽然有人拍我,回过头去发现被我劝回去没过几天的杜师傅又来了,他有些着急地对我说着什么,可是我耳边的声音却像没有调准的广播频率,沙沙的杂音里他的话音时有时无。
我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想凑近他一些,谁知一站起来人就像失去了平衡似的往边上一歪,杜师傅赶紧上来扶住我,我晃晃头才听到他慌张的声音:“小岑你是怎么啦,我在后面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回应……”
其实外婆手术的时候我就有些时轻时重的耳鸣,不过因为太担心外婆没有特别注意,这几天好像是越来越厉害了。
“没什么,刚刚有点迷迷糊糊睡着了。”我含混地回答,撑着床沿低头歇了一阵才好一点。
杜师傅说我守着外婆已经三四天了,劝我回去好好睡一觉再来,另外因为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他建议我在附近租个房子,这次回去正好先收拾一点换洗衣服出来。
我本来晕头晕脑只知道等着外婆醒过来,被他一提醒觉得也对,我和周蕊蕊原来租的房子离医院不算太远,正好可以住,但也必须回绿葭一趟,整理些我和外婆的衣物带出来,金莲和二郎也要托给别人看管。
我看着依旧无声无息的外婆,打起精神拜托杜师傅先照看一阵,到盥洗室去抹了一把脸,背上包就抓紧时间出门。
杜师傅叫住我:“小岑,今天越剧社的几个好婆都要来,晚上会有人留下来,你回去好好睡一觉……还有,我去城隍庙里问了大师,他说你外婆一定会逢凶化吉,就是你妈妈那里,你最好去拜一拜,求她保佑你外婆平安无事。”
我喉头一哽,来不及多谢就出了门,到走廊上没几步看到几个人簇拥着凌董事长正向这边走来。
他身旁靠得最近的是面无表情的凌舜晖。
我脚下定定地顿住,迟钝地不知道该干什么。
凌董事长一看我就责怪地看向凌舜晖:“怎么把小岑熬成这幅样子,你身边没有人可以安排吗?”
凌舜晖若有似无地看了我一眼,声音很低:“是,这两天忙,疏忽了。”
老爷子面露不悦,一旁的钟叔立刻打圆场:“这两天舜晖确实很忙,身体又不舒服,阿芳说他晚上边处理公事边还在挂水……”
他的话被凌舜晖的咳声打断。
老爷子瞟了一眼凌舜晖不再说话,迅速走入病房象征性地看了一下我外婆,马上下令转到特护病房,又回过头看着凌舜晖:“明天就是周年庆,这两天你们也都累了,让老钟先送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吧。现在韵如也没事了,舜晖,多花点心思在小岑外婆这边。”
凌舜晖恭敬地答应,轻轻走到我身边揽住了我的肩头,眼神却始终未在我脸上逗留。
“现在这里有二十四小时的陪护,你们尽管放心走吧,我再去会会范院长。”老爷子由两个人陪着走了出去。
我迫不及待就要向门外跑,耳边猝然响起的鸣叫却让身体一晃。
身侧的胳膊立刻收紧了,我的头靠到了他的下颌。
我一阵眩晕,不知是因为透支了体力,还是因为他身上突然迫近的气息。
好像不论何时何地,他的气息总是能让我瞬间神志迷离。
我气得连自己都恨起来,用仅存的一丝力气挣脱他,语气冷得没有温度:
“何必这么大排场?我根本就算不上凌家人,惊动了凌董事长叫我怎么担当得起。”
他语声短促,也是冷冷的:“爷爷与范院长本来就是至交。”
原来他也只是迫于无奈,我不禁冷笑:“你爷爷已经上楼,不用再做戏了。”
“我说过,现在还是我的分内事。”他不由分说抓住我的手就往前走。
“凌舜晖,你还想这样********多久?”我执拗而徒劳地想要抽出手。
他冰凉的手心突然一松,声音在我并不清晰的听觉中似乎有些茫然:
“多久?不用多久……或许,很快一切就会结束。”
“对啊,很快,明天就是周年庆,你马上就能得到你最想要的!”我讽刺地笑着仰头对他。
“我最想要的?”他嗫嚅着垂下眼睑看我,深邃眼波半掩在扇形的睫毛里,只觉得变幻莫测又深不见底。
“名正言顺的凌尚集团总裁,我是不是应该先提前恭喜你?”
他深深看着我,脸上突然划开一道揶揄的笑容,嘴角许久未见的梨涡像一个耀眼的光点直刺向我的眼睛:
“我最想要的……我这辈子永远得不到了。”
说完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拥紧我大步走到医院门口,钟叔正站在一辆黑色的大轿车旁,看到我们立即打开车门。
我拼命想挣开凌舜晖的钳制,空得发虚的胃里却猛然一阵痉挛,难受地连忙捂了上去。
他一怔,声音决然起来:“宁小岑,你多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快上车!”
“我不需要你,走开,快从我面前消失,永远消失!”
我实在没有心力再面对他,碍于钟叔的视线又不敢有太大的抗争,急得发狠一样地掐他的手背。
混乱中瞥到上面透着青紫的针孔,我手下蓦地一软。
“你不需要我,可是你需要好好吃饭睡觉,留着你的力气照顾你外婆吧!”
他使足力气把我抱起来,和钟叔一起把我塞到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