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瞬的惶惑,曾经,的确有那么几个刹那,我在他的气息里沉醉到心甘情愿地迷失,他凌厉霸道间偶尔流露的温情纵然难辨真伪,却恍如不知何时侵入我骨髓的蛊,一点一点地销蚀着我的心志。
不是没有过幻想,只是现实愈演愈烈,已经变成完全超出我意想之外的荒诞无稽不可收拾,而凌舜晖的角色却终究是虚虚实实让我难以把握。
我抬头看看楼上,黑暗弥漫,只有他房间的门缝里透出一丝细细的光亮。
而我们的之间的距离,绝对不只是寥寥几个台阶。
一切根本不应该开始,所以即使再多羁绊,也必须尽快结束。
房间里爆出一串猛烈的咳嗽声,我来不及多想推门走了进去。
只开着一盏床头灯,凌舜晖咳得全身都躬了起来,身上的薄被都已滑落拖曳到地上,他的脸色透出暗沉的灰紫,额头上一片细密的汗珠,急骤的喘咳让他的眉头已经拧做一团,眼睛却只是紧紧地闭着。
我赶紧上前把被子捡起来盖在他身上,触到他肩膀的时候,剧烈的颤动像电流一样穿透手掌划到我的心上,我像过电般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好几下。
“已经给他用了镇咳安定的药物,如果症状实在厉害,让他坐起来,按摩胸口缓解一下他的不适,还有,喷雾就在床头柜。”程耀帮凌舜晖又垫高了一个枕头后匆匆离开。
喘咳变成了缓慢而沉重的长声喘息,他仍旧睡得不安分,却又仿佛太过疲累睁不开眼睛,指节扭曲着用力地揪扯着自己颈脖处的皮肤,左面的锁骨上已经被抓出两条清晰的紫痕。
心惊到手足无措,我咬紧牙关才敢上去掰开他的手,他的手指僵硬地缩紧,冰凉的手背上突起的指骨顶着我的掌心。
“放松,凌舜晖,放松。”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我仓皇笨拙地伸出另一只手,从他手心向着手指的方向轻轻地摩挲。
我的手掌贴着他的手掌,一遍一遍拂拭过他掌心的每一条纹路,抚触过他手指的每一个关节,他的手掌才渐渐的温热柔软,手指也渐渐松弛地垂落。
额头上已经一层汗,听他的喘息似乎正在趋向平缓,我小心翼翼放下他的手想去拿张纸巾擦汗。
还没站起身手却猛地被牢牢扣住,我又重重跌回到椅子上,愕然地听到他的声音:
“不许走!”
轻弱得只像是呓语,却又分明的不容抗拒。
他眼下睫毛的扇形阴影在扑扑抖动,看不真切他有没有张开眼睛,我不觉好奇得探头凑到他面前想看看清楚。
突然背后一紧,就被他一把拢在了胸口,脸颊撞上他硬硬的肋骨,麻辣辣的痛让我急忙弹起来想推开他,他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胳膊紧紧地箍住我的肩膀让我动弹不得。
我面朝下地窝在他的前胸,愈加深邃浓烈的气息混着他身上微微的汗味、清冷的药味,仿佛一点一点的塞住了我的鼻翼,让我一阵快要被深埋的窒息。
我使劲地从他身上挣了起来,他的胳膊到底把持不住,“啪”一下高高掉落在床单上。
我还没舒出一口气,就听见他的气息又沉重急促起来,低低的嘶鸣仿佛越来越近的呼啸,忽的一下就要席卷成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暴。
他很快就像被一只手狠狠扼住了喉咙,张开嘴巴拼命地向外艰难地吐气,两手攥住胸前的衣服胡乱地绞缠,仿佛徒劳地想要化解已经无法承受的憋闷心慌,随着越来越短促的吸气声,他的上身控制不住地不断向前挺起,似乎已经无法平躺。
我几乎是跳到了宽大的床上扶住他,从背后撑住让他靠在我的胸前,从上到下撸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
他久久地还是没有平复,我只觉得他在我的怀里每一次的震颤都像一次沉重的跌落,让我的心在高高低低的撞击中摔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我将他单薄的脊背抱得越来越紧,下巴无意识地在他的头顶来回摩挲。
仿佛是经过了一场漫长的跋涉,他的手忽然覆在我帮他抚摩的手上,轻轻捏住摇了摇头,仍是闭着眼虚脱一般地向后倒去。我不敢放开撑住他的胳膊,用手肘扶着他的背把他慢慢放到枕头上,才极轻地抽了出来。
整个肩胛都发硬发酸,小臂连带着肘弯里一片湿腻腻的汗水,已经分不清是他还是我身上的。怀里一松我顿时感到精疲力尽,睡意像浓重的夜幕一样笼罩过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床上一蜷就睡了过去。
我是被尿憋醒的。
床垫不硬不软,贴合着背脊非常的舒适,也说不清是虚弱还是舒服,我就是想摊开手脚赖在床上不想起来。
思想斗争了一番我还是手脚并用从床上爬了下来,半睁半闭着眼睛环视了一下房间,突然感觉不对。
我竟然就这样睡在了凌舜晖的床上,而且……应该就在他的身边!我立刻警觉地回头看看,边上已经没有人,但是被子掀开了一个角,也就是说,我们还睡在了一个被窝里!
第一个念头就是解决问题了马上找到凌舜晖,他昨天晚上发作得实在怕人,必须第一时间确定他安然无恙,否则我半夜的辛苦全部白费。
凭直觉我判定房间右侧那个门里应该是个内卫,急匆匆推开门冲了进去。
卫生间大得穷奢极欲,神智还有点朦胧,似乎听到汩汩激荡的水声,我顾不得多想直接奔向抽水马桶,突然边上“哗啦”一阵水浪翻涌的声音,一个身影从浴缸里直起了上半身。
睡眼惺忪间我看见一片莹白上泛着微红的光洁皮肤,肌骨清瘦秀颀,不住有水珠滴落下来,仿佛莹润细腻的白玉上沾着清透的露。
我张着嘴巴目瞪口呆,一个“啊“字哽在了喉咙口。
“你,看够了没有,”水雾缭绕间凌舜晖的声音有些不真切,“我要出来了。”
他真的扒着浴缸边缘作势要起身,我像受惊的老鼠一样猛掉头仓皇逃窜。
沐浴露清冽冰爽的薄荷味已经散逸到房间中来,我一刻也不敢再停留,拉开房门想要夺路而逃。
“突”的一记闷响,好像还伴着一声吃痛的低呼,我心被吊了起来,抓着门把手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凌舜晖,你没事吧?”
“没有……”他好像咬着牙关憋出一句话。
我越觉得不对:“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他立刻回绝。
美男出浴这种少儿不宜的镜头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消受一次,可是刚刚的闷响又让我心神不定,于是紧抓着把手就那么傻傻地站在了门口。
好一会儿才看见凌舜晖裹了一件浴袍出来,带子系得很松,一侧衣襟已在肩膀上松松滑落下来,颈窝里还有水珠在不断淌落。
从没见过一个人衣衫不整到近乎狼狈的地步,却还是精致好看到如琢如磨。
我愣神间他突然一个踉跄,我目光不自觉落在他的脚上,他的一只脚从脚面连着脚腕一片乌紫,几乎不能点地,他不得不走几步就要借着什么支撑一下再挪动步子。
我不再犹豫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架到肩膀上:“我扶你。”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心安理得把胳膊搭在我肩上,只是搭得很松,我几乎感觉不到什么负重。
到床边他脚下一软,整个人支持不住扑到在床上,我被他一绊重心不稳正跌在他的旁边。
挨得实在太近,我的鼻尖几乎贴在他的鼻尖,不知是因为热气的蒸腾还是猝然的跌倒,他的颊骨两边泛着少见的红晕。
窗帘里透进几缕丝絮一般柔白的阳光,映在他的瞳仁里像是两个柔软流转的光点。
那两个光点越来越近,他的气息融瞬间铺天盖地,我心跳欲狂地直愣愣对对着他,感觉到有一点温热轻轻落在我的鼻尖上,又滑下来落在我的唇上。
一阵神魂离体的空茫,我全身发软地闭上眼睛,任他抚弄着轻啜过我脸上每一寸线条。
他的声音是含糊的嗫嚅:
“宁小岑,告诉我,那个孩子,是我们的,对不对?”
我蓦地睁开眼睛,清楚地看见那个光点的中心是我脸孔的影子,呆傻而惊慌,因为变形而格外地丑陋。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他坐了起来。
孩子。果然,这个孩子,他还是不愿放过。
我假装镇静地整整衣服:“凌舜晖,不过是个愚蠢的意外,很快就会尘归尘土归土不留一丝痕迹,你完全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猛地闭上眼睛全身绷紧,一只手握成拳重重地锤在自己额头,手上和额上的青筋清晰地绽露出来,似乎还在扑扑跳动。
纯棉的套衫上纠起的褶痕再想压平也是徒劳,我不再去管它径直走向房门:“如果您留我一夜就想知道这个答案,那么我想我已经回答得很清楚,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他撑住床沿坐了起来,“我们结婚,把孩子生下来。”
典型的凌舜晖的语气,言简意赅,毫无余地。
我回头笑着看他:“淩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母以子贵,您赐予的婚姻,哪怕再华丽风光,只怕我也无福消受。”
他的手紧紧攥着身侧的床单:“宁小岑,你到底想怎么样?”
“您觉得我应该怎样?受宠若惊地嫁入豪门然后心甘情愿地充当您达成目的道具?凌总,婚姻对你而言,根本不是真正地牵起一个人的手和她走完一辈子,而只是让您登上宝座的一次掩人耳目的过场,不是吗!”
我也不想再留丝毫余地,气都不喘一口说了下去:“我曾经自轻自贱过,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过去我的荒唐原来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如果再走进这样一单荒诞无稽的婚姻中去,我可能一辈子都不能活得安宁。所以不管怎样,我不会要这个孩子,凌舜晖,你早点彻底死心吧!”
“宁小岑!”他刚迈开步子就往下一沉,咬着牙还是冲到了我面前:“你这个女人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你就不怕有一天后悔吗?”
“我就是不想后悔!”我不肯示弱的看着他:“我从小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所以婚姻在我眼里一向是神圣得遥不可及的东西,如果我有一天结婚,那个人必须是纯纯粹粹没有一点杂念地把我放在他的心里,淩总,你可以吗?难道您想告诉我,你要和我结婚,是因为爱我,你对我完全没有半点利用的意图,你可以给我,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没有半分杂质的感情吗?”
他一愣,仓皇地避开我的眼睛,我却已经无比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神中掠过一抹闪躲的迟疑。
心被攫开一个大洞,被封存的最后一丝幻想化作一缕死去的魂灵散逸了出来,我的神志因为空洞的疼痛而特别清醒:“淩总,今天是我外婆的生日,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那么,宁小岑,你可以吗?”他的声音在背后沉沉响起:“彻彻底底地忘掉那个人,纯粹地没有杂念地重新爱上一个人,不管命运变成怎样都陪在他身边,你能做到吗?”
我回头时他已经紧紧的抿着唇,泛着红血丝的眼底仿佛郁结着一片浓重的阴影。
我看不懂那是愠怒还是凄惶,只想要尽快地逃离,人却虚软地像是泡在一片冰冷的海水,脚下无数条滑腻的海藻在紧紧缠绕纠结,仿佛张牙舞爪的触须,在将我兀自死死地向下拖拽。
越是挣扎,便越快地被拽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
我几乎拼尽了全力才让自己在他面前站直:“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