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这样的虚脱乏力,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人还像浮在半空。
眼前还是有点模糊,隐约看见沙发里窝着一个消瘦的身形。我使足全身力气掀开薄被,脚一着地像踩在云上。
那个身影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清晰,疲倦到极点的灰败脸色,目光焦虑急切。
“你醒了?快躺着不要动。”他低头抱起我的腿把我放回床上,我冷淡地往边上一闪,他竟然一个趔趄跪倒在床前。
我心里一颤,弹起来就想跳下床扶他。
“不要动!快躺好休息。”他急急挥手,使劲撑着床沿站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眉心团着难以抑制的痛楚。
“我看该躺在床上的是你。”我只能气鼓鼓地冷眼旁观。
“我躺在床上动不了,你就可以逃了对吗?”
他说得有点吃力,用手捏住一只脚腕,深深呼了几口气才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坐到一边的沙发上。
我看看他的脚到底没忍住:“你脚怎么了?”
“你不用管。”他从齿缝里极轻地抽了口冷气,掩饰地低头轻轻掸去膝上的灰尘。
我没有追问,仰面倒在枕上把房间环视一遍,好像就是他上次住的那种套型。
肚子里空得想干呕,大半天只胡乱对付了一包方便面,在消耗如此巨大的高温日,显然我是高估了自己的抗饿能力。
只是这次饿得实在有点穷凶极恶,想走到卫生间的力气好像都没有。
下腹一阵阵地发紧,我咬咬牙又从床上撑了起来。
“不是和你说过躺着别动!”他紧张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好像我会突然夺路狂奔从他面前消失似的。
我不理会他,低头费劲地找拖鞋。
“你要什么,我替你拿。”听得出他在尽力克制住怒意。
“我想上厕所,你能替吗?”找不到拖鞋,大概被踢到床下去了,我干脆不管不顾直接光脚着了地。
“等一等!”他拖着一条瘸腿已经冲了过来,吓得我浑身收紧愣在了床沿。
他俯身从床下拿出一只拖鞋,头又往里探了探,扒拉了几下才把另一只拖鞋拿了出来。
他全然不顾头发在床下蹭得乱蓬蓬的,一脸正色地把拖鞋地套在我脚上。
这个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把身段放得这样低,我望着他头顶沾着的尘土简直无所适从:
“不要紧的,我可以自己来……我只是饿的……”
“我去帮你叫人。”他抓着我手旁的点滴架站了起来,到门口帮我叫了一个年轻的护士。
洗手的时候我顺便问了小护士衣服包包放在哪里。
出了洗手间发现凌舜晖靠在沙发上,长长的眼睫已经完全垂下,灯光在他面颊上投下一排扇形流苏般的阴影。
我脚下愈加绵软不稳,一个人似乎荡漾在深邃宁静的海面上,呼吸也渐渐变得起伏深长。
护士扶我上床后离开,我枕着手心大胆地望着他许久。
他好像经常会这样疲倦假寐,合着眼睛的面庞安静恬淡,仿佛对世间没有半点争怨。
我觉得自己又在一点一点地没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
只是这洋面下的深流,却蕴藏着我永远无法掌握也无力抗衡的力量。
我不容许自己沉迷,下床轻步走到橱柜前找出里面的衣服,又偷偷溜往回卫生间换好。
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我连呼吸都收拢,自己黑色的影子流过他身上时心里禁不住地发颤。
蹑手蹑脚推门出去,从窄窄的门缝望去他眼皮也没有掀动一下,应该是困倦已极。
夏天日长,已近黄昏楼廊还斜着一抹淡金的阳光。
“宁小岑?你想去哪里?”程耀竟然就坐在门口不远处的长椅上,目光凌厉地看着我。
这个男人,估计会把我当成他一辈子的假想敌。
“我根本没病,不过是饿过了头,不用占用医院这么宝贵的资源。”
我定定神,客套疏淡地回答。
“饿过头?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置信地压低声音:“你是故意不想留住这个孩子!”
“你说什么!孩子!”
仿佛被闪电混着沉雷当头劈下,我脑袋轰然地就要爆裂开,撑住边上的墙面才没有让自己滑下去。
他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你难道还不知道?刚刚检查显示你妊娠五周左右。”
“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
我摇摇欲坠地拼命抗拒,心里却已不存半分侥幸。
现在距离上次在凌舜晖别墅发生的那一次,正好一个多月。
以前和教授在一起的时候我一般都采取事后措施,可那两天我发烧昏昏沉沉,等能下床出门早已过了有效补救期。我例假一向不太规律,以前痛经看中医的时候说我可能不易受孕,因此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我眼前摊开一大片猩红的阴影,梦里母亲满身血污的样子让我战栗地闭上眼睛。
“你有先兆流产的迹象,医生让你三个月以内必须卧床休息,现在请你马上回到病房里去。”
他走到门前就要转动把手,我硬挺着把身子站得笔直:
“不需要,我不会要这个孩子。”
程耀身影蓦地僵住,阴沉的眼神像一张黑网将我牢牢罩住。
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帮助我,我必须保持冷静镇定:
“现在,是不是有一种方式叫无痛人流?这种事情应该是越早处理越好,对吗,程医生?”
“宁小岑,你和舜晖到底怎么回事!他刚才为了送你进来把腿都弄伤了,你现在怎么能说走就走!”
“程医生,我必须马上回去,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很麻烦,我有很多事要处理,麻烦你先让开。”我不再理会他,直愣愣往前走。
似乎只是瞬息之间,那抹金色柔和的光影已经不见,灯还没有亮起,面前的楼道陷入一片昏暗。
“宁小岑,你想擅做主张?为什么不和舜晖商量,你把他当什么!”他的声音在我身后紧追不放。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有自由处理。”
“你自己的事……难道——不是舜晖的?”他的声音微颤,听不出是悲是喜,突然回头走向病房门,“我去问他!”
这一出戏,已经荒诞到不可收拾,绝对不能再激化成无休无止牵扯不清的情感伦理片。何况,我此时的心力,也根本无法去支撑一场盛大的金装豪华长剧。
我决然地回头:“没有必要问他!这个孩子,和凌舜晖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他白色袖管中的手紧紧地握成扭曲的拳头。
“程医生,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如你所愿,但是我可以清清楚楚告诉你,我和淩舜晖,现在是彻彻底底地没有一点关系了。如果你愿意发挥人道主义精神,说不定可以给我介绍个医术好一点的妇产科医生,说实话,我很怕疼,希望能把疼痛减低到最低程度。如果不能,那么,也请您当成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己会去处理。”
我脸上若无其事的笑意让自己都觉得发寒。
“你这个女人,舜晖这样对你……你真应该去下地狱!”他咬牙切齿的低声吼了一句。
我像没听见一样扎入黑盒子一般幽闭的电梯里。
回到市区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虽然是发布了橙色预警信号的高温日,沿路的行人却比平常的周末多了许多。经过闹市区的时候出租车几乎举步维艰。
计价器上啪啪乱窜的数字让我心惊肉跳,还没到租住屋我就先下了车。
没有一丝风,热浪将空气捂得严严实实,我走几步就要歇一下,索性躲进那家熟悉的大型购物商场吹吹空调凉快一下。
底楼的广场正有一个商家在扎台办车展,光可鉴人的雪白色车身上系着硕大的粉色蝴蝶结,车前一个由各色气球搭成的穹窿型门洞,仿佛婚礼上新人进场时的喜庆布置。
突然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无限大地扩散开来:“我——爱——你——”
我吓得捂住了耳朵,抬头才看见车后的幕布上用彩纸剪出的几个大字:
“七夕!让爱咆哮!有木有!有木有!”
从主持人激情满怀的介绍中,我大概了解了这是某个汽车品牌为了吸引人气特别搞的一个活动,鼓励在场的情侣当着众人用最大的声音向对方示爱,谁的分贝最高就能获得一款时尚车型一年的使用权。
原来今天是七夕,那个凄美的神话里,一年中唯一的一次,为了告别的相聚。
真的有很多年轻的男女跳上台去。
有个男生当场求婚:“嫁给我,也许我给不了你钻戒别墅和豪车,可我愿意每天早一分钟醒来帮你准备刷牙水,晚一分钟上床帮你倒洗脚水——”
台下起哄:“上床还是一起的好……”
有个女生当场落泪:“我爱你,可是为什么你不在这里——”
最后拿到大奖的女生说的是:“我要为你生个宝宝,我们的宝宝——”
那对情侣牵手穿过穹窿彩门领过大大的车钥模型,在场所有的人都喜笑颜开,仿佛拿到大奖的是他们自己。
彼此真心的爱情,何尝不是生命里最好的奖赏。
却也是最大的奢望。
我在底楼的面包店买了吐司和水,像避暑的流浪者一样赖在商场的长凳上,看着灯光把恋人们的眼睛映得灿若星辰。
趁人流稀疏一些我才搭上公交回去,已近深夜,租住屋前的一片草地上还有恋人在放孔明灯,成荫的香樟下停着一辆硕大的黑色轿车,隐隐的似乎靠着个修长的身影。
脚下滞重得快要粘在地面,我咬咬牙依旧往前走去。
一个女孩飞快地从门洞里跑出来,和那个修长的身影紧紧拥抱。
我反而一愣。原来,不是他。
似乎已经习惯了,每次夺路而逃,他都会不罢休地追踪挽留,所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心里,已经预留了对他的等待。
我打开手机,屏幕上是清晰的时间提示,没有一个未接来电。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对于感情似乎总是有太多的幻想与贪念,执迷不悟追求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最终只能是一场饮鸩止渴的殇。
是该到彻底清醒的时候了。
但刚刚的一声不响不告而别未免太过轻慢,我握住在掌心发烫的手机,还是拨通他的电话。
他很快接听,声音低沉而平静:“宁小岑,你怎么样?”
“我很好,已经到家了。你的脚怎么样?”
他有些诧异地顿了一下,很快说:“还好,可能半个月不能开车。”
“我——对不起,我刚刚有点事,没有打招呼就先走……”我说得有点不连贯。
“宁小岑,我让你想逃,对吗?”他直截了当地打断我,“不管是不是演戏有没有交换条件,你永远都不可能留在我身边,对吗?”
“对。”我没有半点迟疑地接口,“对于我而言,你永远只是舞台上的一个角色,在你身边我只会觉得迷惑不安。”
这个男人,让我真假难辨捉摸不透,却又无法抗拒地心醉心碎,仿佛一场彻头彻尾意乱情迷的幻想。
“离开了那个人,你真的不可能再爱?”没有愠怒,他只试探地问我。
“也许……会,过去我爱得太自私贪婪,现在才知道很多东西自己根本无法负担,所以,如果还能爱一次,我希望是一段简单的感情,哪怕平淡一点也没关系,至少可以让我坦白从容地面对自己。”
我似乎第一次对他这么坦诚,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没有必要费尽心思掩藏内心。
他那里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声音变得礼貌疏离:“谢谢你来看我表姐。”
“好人会有好报,你表姐一定会康复的。”
片刻的无声后,他才下定了决心般开口:
“你开出的条件我都会兑现,今后,不会再有新的要求,宁小岑,你彻底解脱了。”
话音落尽,电话里只剩空洞呆板的“嘟——”声。
我终于听到他放弃的宣言,整个人像吐光了最后一根丝的僵硬蚕蛹,被包裹在自己织就的茧里动弹不得。
身后传来一阵兴奋的惊呼,一对情侣仰头望着冉冉上升的孔明灯,满脸欣喜若狂的幸福笑容。
那团火焰被拢在红红的薄纸中,仿佛一个热切而脆弱的希冀,一点一点消失在炎夏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