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喇叭声忽然长长地响起,我惊醒一般向前看去,淩舜晖胸口抵着方向盘,头完全地压在了上面,肩膀剧烈的战栗一阵急过一阵,喉头的嘶鸣夹杂着喇叭的鸣声,仿佛一根金属的细丝勒进我的心脏。
我飞快地推门下车跑到他身边,拉开车门将他从方向盘上扶起,我对哮喘病人的救护没有任何的常识,只知道拼命摇动他问他:
“药呢?淩舜晖,药呢!”
“你,留在我身边,不许,再去找别人……”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气息马上就要终止。
我又急又怕:“淩舜晖你不要再逼我!药呢,快点喷啊!”
他无力靠在我肩上的头勉强抬起,痛楚而执拗的目光让我下意识惊惶地躲避,然后,一团细小的黑影在车外的夜色中划出一条抛物线,落地的时候没有半点声音。
药!是那管喷雾!
“你疯了!”
我放开他拼命地循着方向飞跑而去,扒开一大片湿淋淋的草丛,夜太黑,根本看不清楚,我伸出两手不顾一切的胡乱摸索,很快手上沾满了草屑和烂乎乎的淤泥,那个要人命的小东西却怎么也不出来,巨大的恐慌如同比夜更黑的暗穴,我只觉得自己不停不停地往下坠落,冷的汗和热的眼泪一起迸溅了出来。
触手一个冰冷的管状物,我心跳欲狂地抓在了手上,牢牢地不敢有一丝放松,仿佛抓着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顾不得站起身时的头昏眼花,向着他的方向飞奔过去。
猝然尖利的煞车声,一辆路过的轿车在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住,明晃晃的大灯肆无忌惮罩住我的全身,气急败坏的声音大吼着:“找死啊!”
我已经不知道该后怕还是庆幸,逃脱了那一团光亮继续冲刺,半掩的车门里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身影,我急不可耐地叫起来:
“淩舜晖,你还好吧!药!快点喷药!”
来不及缓冲我直接扑到车门上,大口喘着气拉开门,突然就像被点了穴似的僵住。
淩舜晖端正地坐在座椅上,脸色白得惊人,气息还有点粗重却已不再紊乱,投射在我脸上的眼神中闪动着我看不懂的光芒。
“你——”我看看手中被泥浆草屑弄脏的喷雾。
“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我身上不止一管喷雾。”他语气轻松而又无辜,嘴角的梨涡好像就要浅浅地泛出。
我把喷雾狠狠向他身上砸了过去,顺便泄愤的把满手的黑泥全部涂在他的车窗上。
“淩舜晖,欺骗别人你觉得很有趣对吗?既然想拿命来开玩笑,有种你就别用那管喷雾!”
“我没有骗你,骗你的是你自己,”他还是咳了几声,眼光并没有从我脸上挪开:
“宁小岑,再爱一个人,其实并不是那么困难,对吗?”
第一次看见他那样舒展的笑。仿佛带着毒的魅惑,在涂墨一般的黑夜里灼灼地耀出无比妖冶的光辉。
我不敢让那毒侵蚀了我的神志,避开他的脸把眼神投向远处层层叠叠的黑暗:
“淩总,本来我觉得擅自毁约对你一直抱有歉疚,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我在您的眼里,彻头彻尾只是您信手拈来随意耍弄的小丑!谢谢你让我终于可以坦荡轻松地走出这一场闹剧,说实话,像您这样男女通吃的实力派兼偶像级人物,我本来就没什么资格和您演对手戏,凭您的魅力,完全应该再去找个与您旗鼓相当珠联璧合的,总是在你面前出丑真的很抱歉,不管怎么样,我先祝您万事顺意早日得偿所愿。”
我转过头才让眼泪掉了下来,脸上像爬满了滑腻的蠕虫,我厌恶地拼命伸出手去乱抹,很快眼泪混着手上的烂泥一起流到嘴边,一股腥腐的泥土味道。
“宁小岑,你还要逃吗?”修长的臂膀从身后环住我,他跑得有点急,紧促的呼吸热热地在我耳边扇动。
我不敢用力挣脱,也不敢回头,就那样局促难耐地站在原地,任他冰冷的手掌包裹住我的手背。
“你逃不了的。”声音仿佛某种预言的蛊惑,我被催眠一般的恍惚,连忙使劲地甩甩头,眼泪噼里啪啦狼狈地向下散落。
他蓦地一怔,用足劲要把我扳转身去,我僵直着身子死活不肯挪动半分。
他松开手直接走到我的对面,捧住我的脸倒抽了一口冷气:“你,在画京剧脸谱吗?”
可以把我瞬间席卷的海洋般的气息让我躲避不及,抗拒地迅速偏开头去。
“别动!”他沁凉的手指毫不迟疑地划了过来,把我脸上的泥痕一点一点地轻轻抹去,眉毛上大概有一块凝结干固了,他用指甲试探地蹭了一下。
我一躲,他立刻收手:“疼吗?”
他的眼里,光芒清冽柔和,恍若深暗夜幕上的星辰,扑的坠到我的心里,却只能激起一朵破碎的涟漪。
我竭力稳住气息冷冷对着他:“淩总,我已经出戏了。”
他像什么也没听见,轻缓地把我揽在怀里,丝丝掠过我耳边的声音,在雨后的晚风中仿佛清凉的蜜:“留在我身边,我一定会,让你忘掉那个人。”
我几乎就要沉醉在那个怀抱里,刚想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卷土重来的闷雷沉沉地碾了过来,轰隆隆的低吼如同疾言厉色的警告,让我惊得一阵战栗。
我绝对不能掀起一场疾风骤雨。
“淩舜晖,让我退回自己的生活吧,算我求你。”我仓皇地推开他,虚弱地掉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你已经回不去了。”他声音里的不容置疑让我更加惶惑,加快步子像要证明什么似的拼命往租住屋跑。
“宁小岑,等从美国回来,我会和你结婚。”他在我背后非常肯定地说。
尽管帮我拿回了手机,但是周蕊蕊痛心地表示对我那天恶劣的表现非常的失望,并且勒令我好好反省才能重新踏上相亲的舞台。
我正好落得清静,淩舜晖最后那句让我心惊胆战的话,也在他二十来天没有再来找我后,淡成了一句似乎无关痛痒的玩笑。
天气倒不再像初夏时那么捉摸不定,温度照着节气的规律,一天一天热了起来。我也照着老规矩,进了伏天就开始神思恹恹食欲不振,好不容易跟着台里旅游团队去莫干山清凉了两天,又把外婆去年买给我的银镯弄丢了。
周蕊蕊为了抚慰我,又不计前嫌帮我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据说已经在银行做到主管,可惜在豪华的海鲜铁板烧餐台上我忍不住的恶心反胃,又把别人给吓退了。
这次周蕊蕊痛心疾首:“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就算人家长得油腻腻了一点,你也不用当场作呕的样子吧!真不知道你是流年不利还是鬼迷心窍!”
第二天周蕊蕊提回来一棵叶子片片垂生的绿色盆栽,指挥赵子川:“来,建筑师,放在她房间的东南面!”
我吃惊:“不过年不过节又不是我生日,送这么个大礼做什么!”
周蕊蕊端详着摆放的位置:“我让子川找个大师请教了一下,你是家里的长女,又是木命,东南角主长女,所以你必须在房间的东南角放一盆绿色植物才能时来运转。”
“我自己都伺候不了,不伺候这些花花草草!”天一热我就懒得动,看着那盆油绿发亮的盆栽也是兴味索然。
周蕊蕊一腔热情顿时化作愤恨:“你有没有良心啊!我特地到花鸟市场挑了半天,你知道这叫什么树啊,幸福树!这么热的天,我容易吗我!”
没想到这棵看似普通的盆栽竟有这样吉祥的名字,再看看周蕊蕊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我愧疚到鼻子都有些发酸:“对不起对不起,蕊蕊你真太是有心了,多少钱我还给你。”
“不用!留着存起来吧。”周蕊蕊豪爽地说:“赵子川应聘成功了,淩尚设计部,下个月一号试用期开始,听说淩尚在湖东的那幢大楼是现在的执行总裁亲自设计,超炫啊!我一想到小赵每天要在那里出入,就觉得心潮澎湃的!”
我心里也忽的涌动,那个人的身影瞬间浮现眼前。
以为已经沉入心海的一些东西,原来只是悄悄拧成了一股暗流,随时都会翻涌而出惊涛拍岸。
我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恭喜恭喜,未来的大建筑师和建筑师夫人!”
周蕊蕊笑靥如花:“不客气不客气,最近我和小赵要回老家一趟,记得那棵树一周浇一次水就可以了。”
我望向那棵绿叶繁茂的矮树,碧绿的叶子片片坦然地向外翻转,没有太过别致的造型,只是恣意地发亮发绿,简简单单却又蓬勃盎然。
其实,幸福,就应该这样的简单而坦然。
在我下一次给幸福树浇水的那天,接到了淩舜晖的电话。
铃声响的时候我好像有莫名的预感,心跳有些紊乱:
“宁小岑,你在哪里?”他的声音暗哑,似乎无比的疲惫。
“上班,淩总您回国了?”我只敢作平常的寒暄。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然后听到他深重的吸气声,好像在迟疑着要说什么。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局促,我反而觉得不习惯起来:“淩总,有什么事吗?”
“宁小岑……我表姐,想见你。”他下定决心一样说了出来。
“不!”我本能地抗拒。
“她马上去美国治疗,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他只是解释,并没有恳求的意思,但是语气听上去有几分焦虑。
“我不是不愿意见她,只是,我觉得现在我已经没有理由见她,淩总,我真的觉得很抱歉……”我的解释虚弱无力。
“宁小岑!”他吼了出来,很快又压低声音,“算我求你!”
他的声音似有不甘,可是分明掺杂着无计可施的疲累与无助。
我把嘴唇都快咬破:“淩总,这是最后一次。”
再见到凌舜晖的那天太阳特别烈,他站在破败的老新村前一排香樟的树荫下,来往的车辆扬起连天的浮尘,混着午后的热气把一切氤氲得有些点模糊。
他似乎又瘦了一些,替我拉开车门的手背上青筋毕露,精神也不是很好。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我中午懒得做饭吃了碗方便面,胃里连着胸腔都一阵阵难受,在冷气充斥的狭小车厢里仍在不断冒汗。
还是上次的那家医院,进了电梯他侧头看看我:“不舒服吗?”
“没有,天一热我就没精神。”
他忽然牵住了我的手,干燥冰凉的感觉倏地沁入心脾,我舒畅地长呼出一口气,但一想到满手黏腻的汗水,立即慌忙想要把手抽出来。
“叮——。”电梯门打开了,前面一个落地窗围住的大厅里,我看到那个黑发披肩,坐在轮椅上的背影。
“她——用了一些抗抑郁的药,千万别在她面前提她的伤。”
我的心愕然地提了起来,脚下定住了一样迈不开步。
凌舜晖下力捏紧我的手,仿佛怕我退缩似的,大跨步牵着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