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力气再去等公交,我在人生地不熟的别墅大门前拦了辆出租。
刚才的大雨已经变作蒙蒙细雨,从车窗中望出去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灰白的混沌。
周蕊蕊大概去了小赵那里,狭小的租住屋里清冷死寂,我扑到床上就势钻进早晨没有整理的被窝里,觉得自己像一只干瘪的气球。
没脱衣服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神思昏昏的乱梦里好像浸入了一片飘着浮冰的洋面,透心彻骨的冷,从每一根血管一直逼到心脏。
一直睡得不踏实,可是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天已经沉沉暗了下来,上颚牵着喉咙口干辣辣地疼,原来鼻子早已透不过气。
嘴里又苦又干,起身想去倒水,才发现脑门像被紧紧箍着,胀痛得快要直不起来。
我勉强下了床,摸着墙走到厨房,从热水瓶到冷水壶竟然一滴水也没有,我放了一壶水架到炉子上,走回房间拿出手机看时间。
一看吓一跳,居然有十多个未接来电。
我的心在揿出号码之前又高高吊了起来:淩舜晖,会是他吗?
一阵晕眩,我晃晃头把扰乱人心的期待掐灭在萌芽状态,定睛看看:全是外婆。
“你个死小囡想吓死外婆啊,我打了多少电话你都不接,快快快,你住的那个新村叫什么来着,在哪条路上?我上次来过又忘了。”
我握紧了手机:“外婆你在哪里?”
“长途车站啊,到市区好一会儿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到你那儿,死小囡又不接电话!”
我连忙告诉她具体的地址路线,不到半个小时,外婆拎着一大包东西杀了过来。
一看见我的脸就把牙咬得咯咯响:“谁把我家囡囡搞成这副样子,乖,告诉外婆,外婆去跟他拼命!”
从小到大她都对我保护过度,我见怪不怪地躺回床上,口没遮拦地回答她:“留着你的老命吧,我可不想那么早替你送终,快,帮我把壶里的水灌一下。”
外婆一点不生气,把东西呼啦一丢乖乖去灌水,一会儿又坐到我床前,习惯性地把胡乱团在我身上的被子拉拉平。
“到底怎么一回事?我听电话的时候差点没急死!”
雨天,黑夜来得特别快,暗淡的光线里我恍惚又回到了绿葭的平房。
幼年怕黑的时光,外婆总是这样坐在我的床头。
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地委屈起来,流着眼泪回述了一遍早上的悲惨遭遇。
“唉,我们小岑啊,就是心善……”外婆心疼地长叹一声,“不过反过来说也是件好事!”
“什么好事!”我没好气地说。
“没有那个凌先生,你怎么脱得了身!我早上打电话给凌先生的时候,他不知道多着急,要紧问我怎么回事,你这一出事,不是正好可以验明这个男人对你的感情吗!说实话,上次看到那个凌先生,我心里可是一点着落也没有,这个人家世太高,心思看着又深,我一直觉得跟你不是一路,不知怎么会看上你个傻小囡……现在,倒是有几分定心了。”
我抓着被子没有吭声,外婆越说越起劲:“这种男人啊是绩优股,排着队也不一定买得到。你可要采取紧逼盯人的战术,不能掉以轻心,但是也要注意方式方法,直来直去的脾气要好好改一改,适当地撒撒娇发发嗲是相当的必要,另外,最重要的,始终给他留点新鲜感,有的时候,可以投其所好搞一点出人意料的惊喜……”
“啊不听了不听了,我头疼……”一句一句像细丝勒进心上,我耍赖一样大叫了起来。
“哦呦,发烧了!我怎么没注意,真是糊涂了糊涂了。”外婆摸摸我的额头自责万分,
“快点睡快点睡,你发烧一向睡一觉就好,我去把鸡先弄干净,明天煲汤给你补补……”
“我不想喝鸡汤,不消化。”我抓住外婆的衣摆无赖地把头蹭到她腿边,努力地忽略掉晃在眼前的那碗金黄的汤面,“我要吃糖醋排骨。”
“好,不喝不喝,明天烧糖醋排骨。”
头枕到了外婆腿上,干干瘦瘦皮肉松弛的大腿枕着并不太舒服,可是说不出的温暖踏实。
“外婆,你真是骨感老美女。”
“不对,是骨感资深美女。”外婆一本正经纠正我。
我一笑就滚出了眼泪,偷偷擦掉又往她怀里靠靠,闻到她身上并不很明显的烟味。
“你又偷偷抽烟了?”
“就今天抽了一根,谁让你个死小囡把我吓得七荤八素,我还不能抽一根压压惊?”外婆振振有词。
小时的记忆里外婆常常披着一头蓬松的卷发,夹着根烟怔怔站在窗边发呆,有时也会一个人自饮自酌喝得掉下泪来,那个时候我才看出她并不像在人前那样勇敢泼辣无坚不摧。上大学后我回家渐少,再也没有见过她抽烟喝酒。
“女人抽烟虽然很有范儿,但是毒素沉积会伤害皮肤,那时你的资深美女就做不成了。”
外婆最爱美,做演员时留下的习惯,每天必定描眉画唇,年纪越大粉扑得越厚,我都常常嘲笑她老妖精。
今天她大概来得匆忙没有化妆,脸上深刻的皱纹历历可数,脸色也像黄昏一般灰暗。
“外婆,把店歇了吧,好好保养保养,说不定还有老帅哥对你吹口哨呢。”我心里一阵酸涩,故意用了轻松的语气。
“歇了我吃什么?你养我啊。”外婆不以为然。
“嗯,我养你。”
“你那点工资啊,养活自己差不多,还想着每月贴补我,真是傻小囡。”
“不许嘲笑我的收入,伤自尊的啊。“我严正地声明,又拍拍外婆青筋突起的手:“这店再开下去,你可就真的人老珠黄不值钱了!”
“哪用等到人老珠黄!这年头齐天大剩满天飞,过了二十五就不值钱啦!还不趁着年轻赶紧投个好归宿把自己嫁出去!等你一出嫁,我保证就关门大吉,到时候老太婆我天天和老姐妹唱唱戏喝喝茶,日子不要太好过!”
我怕眼泪沾湿了外婆的裤子,把脸埋到枕头里去,使劲缩着鼻子瓮声瓮气:“那当然,你外孙女青春靓丽魅力无敌怎么可能嫁不出去!等我风光大嫁的那一天,你可不要哭!”
“哭!我睡梦里笑出来还来不及!”外婆突然想到什么,“对了,那个凌先生没过来看你吗,我刚刚打了他的电话,他也没接,是在忙什么事吧。”
我闪烁其词:“外婆你别瞎想了。他只是我的一个客户,特别喜欢开玩笑,跟我们台里的女主播都熟得很。”
“那他把你的事这么当真?”
“这种事对于他来说举手之劳而已。谁不愿意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得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啊。”
“哦,这样啊……看着对你到真的像是很上心呢。”外婆满腔热情像被当头浇了盆冷水,极度遗憾地垂下嘴角。
我又不忍看她失望,咧开干裂的嘴唇给她一朵大大的微笑:“放心吧外婆,我一定会找个疼我爱我把我捧在手心的男人嫁掉的!”
外婆笑笑没有说话,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我的肩,我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再歇了一天才去上班,早晨起来洗漱的时候才发现颈窝里几块淤青,混在那天揪打的痕迹里并不显眼,估计外婆和周蕊蕊都没有注意到。
那是淩舜晖那天反复舔噬吸吮留下的印迹,已经淡去了一些,应该很快就会完全消失。
换了件有领子的T恤,我在早早来到的梅雨季节里踏上永远拥挤的公交车,继续一成不变穿行在阴湿灰暗的城市中。
两个星期后脸上的伤痕还有一条细小的结痂没有褪去,周蕊蕊就急不可耐地为我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是赵子川的师兄,据说已在哪个设计院谋得良职。
我本来就有化淡妆的习惯,但是当天周蕊蕊越俎代庖亲自操刀上阵,给我画了一个她潜心研究彩妆杂志多年修炼而成的“水润清透娇嫩无敌”妆面,镜子里我的脸颊白里透粉,睫毛根根趾高气昂地竖起,嘴唇亮得像刚偷喝完灯油的老鼠。
周蕊蕊丝毫不理会我“过于豆蔻年华二月初”的委婉说法,钻到我房间一把拉开衣橱,七挑八拣拎出那条小礼服式样的粉色连衣裙:“穿这件!和你的妆,绝配!”
正是上次参加淩舜晖爷爷寿宴时穿的那条,不用归还,可是对我这样的上班族来说根本华而不实,于是就一直扔在衣橱一角。
周蕊蕊想想不对:“唉你怎么会有这么华丽的裙子?哇靠!还是用钱堆出来的牌子,真的假的!”
“当然假的!”我把裙子团一团扔进橱里,“我腿长,穿裤子好了。”
地点在湖畔一家清幽的茶楼,环境雅致,灯光浅淡,茶香伴着古韵袅袅。
快踏上楼梯的时候周蕊蕊突然指着靠窗的一桌人:“那个不是你们院那个万人迷教授?哦不对,现在是万人迷副院长了。”
我惊愕地望过去,他似有灵犀地也朝我看了过来,一怔,即刻展露一个温煦的微笑。
“你们很熟吗?那打个招呼啊。”周蕊蕊不由分说拽我走了过去。
“教授,来喝茶吗?”我尽量自然地说了句无聊的废话。
他欠身站了起来,像对着任何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一样温和有礼:“是啊,几个老同学,难得聚聚。”
我笑着匆匆告退,不知是不是神经过敏,觉得座位上有两个男人对着我露出了惊异的眼光。
来不及多想就听周蕊蕊对着门口兴奋地挥手:“这儿哪这儿哪!位子定在楼上,一块儿上去吧!
赵子川陪着一个带眼镜穿白衬衣的男人走了进来,教授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从门口瞥过。
除了有些鱼跃龙门的过度踌躇满志,这个男人还不算特别讨厌,而且居然还知道川端康成和乔伊斯,当然最津津乐道的是他参与设计的几个知名楼盘以及与社会各界达官显贵的亲密接触。
“栖云建设的老板实际上是包工头起家的暴发户,对房屋设计一窍不通,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比周边的楼盘都高都气派,可是每次做预算的时候都先想着怎么偷工减料……我们都开玩笑说他喜欢往高了搭,索性给他弄个碉堡或者炮台最合适。”
“置地的老总最看重风水,每次选地据说都是带着风水先生勘察过的,做他的设计从楼梯入口到门厅房间的朝向甚至窗子的数量都有特殊的规定,害得我们那一组全都连夜恶补周易五行八卦。”
“还有淩尚的老总……来来,帮你倒点茶。”成功男士在关键的地方停了下来。
“怎么样?”我立刻急切地追问,同时不争气地伴随一阵耳热心跳。
成功男士显然对我的饶有兴趣非常得意:“他本身就是学建筑的,据说是美国Princeton University建筑系的高材生,做他家的设计都要特别小心,以前我们所有个业界口碑非常好的前辈,设计也被他退回来修改过三次。不过,他们公司出手很大方……”
原来他不止对我一个人颐指气使不留情面,那天他近乎恳求的语气,现在想起来应该完全是我一时失神的幻觉。
热茶素净的清香氤氲开来,脑海里隐隐绰绰地浮出淩宅中他悠然布茶的景象,夜的黑幕上描画深深浅浅的树影,他轮廓深邃的脸像浸透了月光的一尊玉雕。
我真的是着了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