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毫不犹豫地打开车门,清和绵柔的嗓音在急急地低唤:“舜晖,你怎么样?舜晖?”
仿佛切入肌骨的焦灼与心痛,让正想夺路而逃的我一下子不敢轻举妄动,停住脚步往车门里望去。
凌舜晖脸上一片骇人的白,胸口急剧的起伏好像让他无法承受就要昏迷。
但是他仍然用尽力气将那个男人在他胸口轻揉的手一把推开。
“舜晖,别闹脾气,你的状态很差,我们马上回医院。”
“你……阴魂不散。”凌舜晖挣扎出几个字,身体抗拒地往里缩。
“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有权让S市所有的医院一有你的入院记录就通知我。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告诉我,为什么进了医院不好好检查就跑出来了?”
那个男人本该颠倒众生的面容严厉地板着,眼底却是无法掩饰的浓浓忧虑。
凌舜晖费力丢出冷冷的一句:“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谁来管你?”男人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怨怒,却盖不住深切的疼惜:“你大哥出事后你爷爷的血压一直在临界点上,没有人敢跟他提你的破身体,你那个姆妈,恐怕是巴不得你倒下去,敬伯芳婶他们毕竟是外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上次为了新区的那个工程,你连续开了一整天的会都没吃药,后来是司机把你抬回去的,还有为了查那几笔你大哥留下的坏账,你一个人在办公室留到半夜哮喘发作,如果不是被巡逻的保安发现,你可能就……舜晖,我不敢有别的意思,你一个人撑得太辛苦,我只是希望你的健康得到保障!”
“上次复查很好,程耀,别老让我觉得欠你的。”凌舜晖气息稍微平顺了些,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疲惫。
“上次复查?你每次都按时复查了吗!舜晖,请你仅仅把我当成你的医生,你对我没有欠不欠的!”那个男人急得抬高了声音:“如果你认为我打扰了你,可以要求换其他的医生,但是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他的声音又一下子低到了尘埃里:“对不起,刚刚看到你的样子,我实在是没法控制,一想到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我甚至怀疑我还能不能做一个医生……”
凌舜晖长长呼了一口气,侧过头来放软了语调:“我真的没事,以后我会按时复查,程耀,别怀疑你自己。”
接下去是不是应该执手相看无语凝噎?痴情的主治医生兼同性伴侣出马,看来凌舜晖肯定性命无忧,我抬脚就准备走人。
没想到被程医生一把抓住:“你好好的为什么要他抱你!他刚刚动过大手术不到一年你知道吗!”
居然迁怒于我,真是莫名其妙!
“我怎么知道,”我狠狠看了一眼凌舜晖,“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请你说明刚才他为什么会突然发病,他不会无缘无故来到绿葭!”
到绿葭确实是为我,可是这个缘故叫我怎么解释得清?
我一甩手:“请你去问他自己,我没时间奉陪!”
“程耀,放开她。”凌舜晖气息还有些不稳:“她昨天刚见过我爷爷。”
程耀的脸瞬间变得像死灰一样。
我终于脱身,转头的刹那凌舜晖叫住我:“宁小岑。”
他的声音虚浮,可声调说不出的凝重:“记住,把不属于你的衣服换掉。”
我下意识地马上掩住前胸,朝着那边驶来的空出租飞快跑去。
到周五的时候主任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我和叶琳娜的广告都顺利拿下,晚上有个庆功宴。
在叶琳娜笑语晏晏的撺掇下用餐标准提高到了本市一家五星酒店的自助晚餐。那家餐厅素来以环境有情调和海鲜品种丰富著称,关键是价格辣手平时让人望而却步,因而大家群情激奋,中午都只是草草对付了点,一过五点半就冲到酒店准备大干一场。
知道我的节目以后叫“光玺城诡异事务所”的时候我稍微愣了一下,眼前闪过凌舜晖苍白优美的脸孔,还有他最后和我说话时耐人寻味的眼神。
他兑现了他的承诺,也没有再找过我,这个男人,应该从此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想到这点我有些空空的感觉,不知道是茫然还是轻松,好在灯光下光艳肥美的三文鱼刺生令我食指大动,忘我地投入到了垂涎已久的美食中去,本着扶墙进扶墙出吃到吐的原则,轰轰烈烈地吃了一轮又一轮。
中场休息的时候接到周蕊蕊的电话:“姐姐我不在你乖不乖啊?”
我正好消化消化,跑到酒店的花园里边散步边跟她胡扯:“摆脱了你的监管后我为所欲为无恶不作,真是爽到家了。”
“那敢情好啊,女人变坏就有钱,准备买豪宅了吧。”
“那是,都挑花眼了,等着你回来帮我定夺哪。”
“等着啊,姐姐过几天就杀回来了。”
我喜出望外:“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怎么,你屋子里藏着人啊,赶紧给我处理掉。”
我继续跟她胡说:“我哪敢啊,不过迫于经济的压力我已经把你那间屋租掉了。”
“租啦,租男的女的?”
“当然男的,长得特有气质,烧一手好菜,晚上还常常在阳台上对着月亮弹吉他哪。”
“那你千万别让他退租!”周蕊蕊急吼吼地说:“回来我跟他住一间屋!”
我们在电话两头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花园中间的大喷泉突然腾起巨大的水幕,衬着五彩的灯光像飘拂的绮丽轻纱,炫动的光彩间我看到一个熟悉的瘦削身影。
一绺变幻的光线映亮了他的脸,他眉眼微锁,正在往嘴里喷着什么。
凌舜晖!肯定是哮喘又发了!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水幕落了下来,灯光也归于沉寂,只剩下那边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
等我走过去的时候灯光又随着喷泉的腾起亮了起来,而那个人影已经消失。
我怀疑自己眼花,甩甩头往餐厅走。
想到这个季度工资卡上有可能增加的数字和周蕊蕊的华丽回归,不觉心情大好,我战斗力十足地又吃了一堆甜点。
快九点的时候大家尽兴地扶墙而出,叶琳娜眼尖,远远指着一辆车就叫:“哇,玛莎拉蒂啊,S市这种车听说不超过五辆。”
我跟着大家一起瞻仰,确定刚刚看到的就是凌舜晖。
脚下定定地有些迈不开步子,耳边响起那个程医生说的话。
他刚才的样子,看了真让人有点揪心。
叶琳娜招呼我一起搭主任的顺风车,我想了一下摇摇头:“我突然还想上个五星级的厕所,你们先走吧。”
我打定主意等凌舜晖出来确定没事后再离开,万一有什么事我可以及时叫个人送个医院什么的。
身上惊现的人道主义光辉让我自己都莫名感动,仔细想想,今天的大餐和这个季度的奖金都是拜凌舜晖所赐,我这就算知恩图报吧。
酒店门前花草繁茂,站久了我被成群的蚊子咬得腿上都是包,奇痒难忍只好不断地挠,一只不识趣的蚊子自投罗网停在了我小腿上,我弯腰恶狠狠地大力拍了上去。
“啪”,清脆的一声,蚊子变成一滩血,我解恨地直起身子撸撸巴掌,正撞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凌总,这么巧。”我若无其事地打个招呼,闻到他身上有股酒味。
“嗯,真巧。”他的态度也像对个点头之交,极简短地说了句就快步走到了车前。
我望过去,没有司机,他坐到了驾驶座上。
我立刻跑了过去:“凌总,酒后驾车是犯法的!”
车窗已经放下来,他好像并没有开车的意思,整个人像被抽光了力气似的靠着椅背,连咳嗽都是低弱而断断续续的。
边上的车子陆续开走,硕大的车身周边空出了一大片,看上去孤单寥落。
那低低的咳声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我竟然觉得心上一阵尖细的疼。
“凌总,叫个人来帮你开车吧。”
“不用。”他立刻拒绝。
“你这个样子,程医生看到一定很心疼。”想到那个男人哀戚无奈的面容,我脱口而出。
“宁小岑!”他轻叱一句:“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
果然我又自取其辱了,我悔不当初地挠挠已被咬成赤豆粽子的小腿,勉强挤出最后一句话:“不好意思我多管闲事了,凌总,那你自己小心。”
“宁小岑。”他却沉声叫住我,“你会开车吗?”
我大三的暑假拿到了驾照,不过没有什么实战经验,刚学会的时候热情高涨,外婆曾经帮我借了辆车给我练练,后来我知道她是变相让我和车主相亲,结果摸了一把方向盘就没了下文。
“会,可是没怎么开过,怎么啦。”我没好气地回头。
“要去个地方,你来开,我指路。”
“我觉得你最应该去的地方是医院,再说了,黑灯瞎火的,我可不想做马路杀手。”
他不跟我多罗嗦,沉着脸撑起身子转动钥匙,车子刺溜溜地发动了起来。
在这样固执的人面前我必须保持理性:“好好,我开我开,撞人肯定不会,撞东西我可不保证啊。”
车是好车,但是凌舜晖绝对不是个好指导,一路上不断地对我的开车技术进行无情的攻击。
“你的脚和油门有仇吗?踩得那么狠。”
“拐弯要减速,你们教练没有教过吗?”
“不该让的就别让,你在练原地踏步吗?”
我的自尊心一再遭受无情的践踏,忍无可忍地叫了出来:“你再说一句,一脚油门踩到底你信不信!”
刚说完边上一辆车突然变线抢道,我吓得赶紧向另一边猛打向盘,车子迅速地偏离了方向,好像就要撞上路边的便道。
我“啊”地叫了出来。
凌舜晖急忙扶住我的手轻轻转动了几下,车身稍微晃了晃,很快恢复直线。
“你——”他刚吼了一声,立刻想到什么似的变了音调,“没关系,不用慌,打方向的时候幅度小一点,脚下带点刹车。”
极自然的安慰,却让我觉得非常不习惯。
原来,他也可以有那么温和那么耐心的声音。
前面的路开得很顺,他也不再啰嗦,开着开着我放松了起来。
“你不是只喝白开水吗?怎么今天破戒啦?”
“我也有求人的时候。”他的声音有点苦涩。
“这么晚了去哪里?喔对了,有些地方现在才刚刚开始,对吧。”
驾驶带来的成就感让我有点飘飘然,说话又开始自作聪明了。
凌舜晖不说话,有些恍神地看着窗外。
并不是我想象当中的灯红酒绿,窗外掠过一排排凌乱的电线杆子,前面是成片的老式公房,密密麻麻的窗口像蜂窝一样透着亮光。
“前面不太好走,慢点开。”估计看出我走神了,凌舜晖直起身来谨慎地看着前方。
“前面转弯,是条小巷子,先减速。”他把着我的手缓缓转动方向盘。
深邃清冽的气息夹杂着酒味,仿佛熏人欲醉的晚风,从我的耳后清徐地拂来。
车打了个弯,窗外映入一面刷满电话号码的灰墙。
“很好,前面我来停车。”他松开了手。
他的气息在我周身弥散开来,一瞬间,我竟然好像有一点点留恋,他手心里,微凉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