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硬邦邦的床柱子撞醒的,大概是迷迷糊糊翻身幅度过大,醒来时发现自己大个身子已经挂在床沿了。
看来睡这样并不宽大又结构繁复的古董床还是个技术活。
我摸摸额角不由得佩服淩舜晖,他稳稳的仰躺在那张贵妃榻上,头微微向着窗口光亮的地方侧着。
浴袍有点松开,露出他修长的颈脖和瘦削的锁骨,透入窗帘的晨光在他身上勾勒出淡金色的线条,让他的整个人都显得格外柔和。
柔和得几乎虚幻,好像会融在那层薄光中化掉一般。
这个男人,好看得简直称得上美丽,不过只是美丽,却并不妖冶,也没有丝毫柔媚。
我想起无聊时和周蕊蕊探讨过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GAY通常把自己当成是女性,那么如果他找了一个同样是GAY的伙伴,不就变成两个女人在乱搞了吗,他又怎么能从对方身上找到自己做女性的感觉?
正乱七八糟想得出神,不提防他轻微一个侧身,脸对着我转了过来。
我像个被逮个正着的贼,慌忙地别过头去。
还好他浑然不觉,呼吸均匀,唇角似乎还微微上扬,完全不同于平日的乖戾寒肃。
我一下睡意全无,不敢在房间再坐下去,屏住呼吸,套上拖鞋轻声地走出房门。
白天的庭院不像夜晚那么深幽,花木疏朗,亭台楼阁无一不精致可喜,一串串的鸟鸣欢悦婉转。
我随便找了条竹间的小径乱走,高低不平的花砖像按摩石一样抵着脚心,一时兴起想到了小时候跳房子的游戏,就在花砖铺就的菱形花纹中一格一格跳了过去。
跳到小径尽头我用力一跃,学着体操运动员挺胸收腹做了个完美落地的动作,嘴里得意地叫:“十分!”
从小我就爱看体操,每次看到结束时那串眼花缭乱的跟斗就又兴奋又紧张。
“宁小姐,早。”
转头看到笑意盈盈的芳婶,我动作还来不及收回,恨不得马上隐形。
“宁小姐起得真早,睡得好吗?”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被床撞醒的,忙说:“睡得很好,床很舒服。”
说完才发现更不好意思,这话,太引人遐想了!
芳婶不足为怪地笑笑,伸手递过一身衣服:“这是为您准备的替换衣服,您看看合不合适。”
我连忙摇手:“我穿我昨天的衣服就行了,谢谢。”
“昨天的衣服已经拿去洗了,要不我立刻烘干烫好给您送来?”
芳婶的服务真是无微不至,而且态度无比殷勤谦恭,实在让我消受不起。
“那就这个吧。”我赶紧接了过去。
是一条剪裁极其简约的中袖蓝色连衣裙,正适合这个季节,面料做工都是无可挑剔,我在浴室的镜子前转了一个圈,感觉自己像被仙女施过魔法的仙德瑞拉。
浴室外芳婶竟然还在候着,赞了句“宁小姐真好看”,便引着我穿过长长花廊到前厅用早餐。
淩舜晖已经换好衣服站在老式的圆桌前,一见到我就从边上搬开一个椅子,我正要坐,他忽然沉声问:“谁给你穿的这条裙子?”
“我给宁小姐挑的,是你表姐留在客房的,哪能,舜晖觉得和宁小姐不配?”尖利的嗓音冒了出来,女人还没换去睡袍,懒懒地靠着椅背鄙薄地看着我。
“这裙子高贵典雅,我穿着的确暴殄天物了。”我索性先把实话说了,省得她再费嘴皮子说句更刻薄的。
谁知屁股还没挨到椅子她又拉长了音调:“哦呦,爷爷不来谁都不好先坐的呀,这可是凌家的规矩,怎么,舜晖,你没有教过宁小姐吗?”
我像被针扎了一样地弹了起来,淩舜晖从我的裙子上移开目光,若无其事把我按在座位上:“姆妈,来者是客,让客人站着,恐怕也不是凌家的待客之道吧。”
“舜晖你的话哪能说得嘎生分,宁小姐半夜巴巴地跟你回来,难道你就给人家一个客人的位子?”女人一撇嘴倒也反应很快。
“只是一个位子而已,未必每个人都像姆妈一样看重。”淩舜晖态度依旧恭顺。
女人像被踩住尾巴的蛇般一个震颤,下一秒好像就要吐出猩红的信子来。
我如坐针毡,真是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好在凌董事长及时出现,剑拔弩张瞬间化作无形。
只是平常的清粥小菜加几样苏式小点,只是用料考究制作精细,我素来对美食没有免疫,将淩董热情指点的菜式点心都尝了个遍。
“今天是礼拜天,舜晖也好几个周末没有休息了,公司就不要去了,好好陪陪宁小姐。”用完早餐敬伯端上浓酽的普洱,老人抿了一口吩咐淩舜晖。
我急忙以晚上有节目要做准备推脱,我的节目周五周六是空当,全部是小说联播,周日到周四是直播互动。
老人略有遗憾地关照凌舜晖先送我回去,并亲切地与我握手告别。
走到门口我正要长长呼出一口气,敬伯在后面急急地叫:“舜晖啊,等一等,药,药!”
淩舜晖头也不回径直往前走,我停下来提醒他:“淩总,叫你呢!”
他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我看见敬伯小跑着从里面一个圆洞门出来,连忙尽责地又叫一声:“淩总,等一下,敬伯叫你。”
敬伯气喘如牛:“药,阿芳煎好的中药,马上端过来,舜晖,你稍微,等一会儿。
淩舜晖脸上闪过无路可逃的沮丧,皱着眉接过芳婶端来的褐色药汁,踟蹰了一会儿,仰头一气不歇地喝了下去,放下碗整张脸都是苦的。
怪不得刚才脚不点地走得那么快,原来不可一世的淩二少也怕吃药。
我青春期时痛经,吃过一个阶段的中药,那味道叫我现在午夜梦回还觉得生不如死,不由得感同身受心生同情,从包里翻出随身常带的润喉糖,掰出一片递到淩舜晖眼前。
“这是什么?”
“糖,解苦。”
“不用。”他绕过我大步向前走。
仍旧目中无人!
我把糖一丢跑到他前面:“淩总,我认为您至少应该对我说声谢谢,否则我会对凌家的待客之道非常失望。”
“你已经不是淩家的客人了。”
“只要是人都有被尊重的需要!”
他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直直逼视着我:“尊重?宁小姐,你很喜欢穿别人的衣服吗?你把别人的东西套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想过尊重这个词吗?”
我真是又冤枉又气愤:“我的衣服被洗掉了,我只是不想太麻烦!如果您觉得穿着湿淋淋的衣服可以出门的话我现在就去换回来!”
“不必回去,我马上带你去换!”他上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拖着我就向前走,手指正好捏在我蹭破的地方,我叫了出来:“疼……”
他丝毫没有放松,一口气把我拽到巷口的汽车边:“上去。”
我边挣扎边骂了出来:“见你的鬼淩舜晖!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但是你的身份绝对不是你可以随便践踏别人的理由,现在我要自己回家,请你滚开!”
“衣服换下来马上送你回家。”他打开车门,不容置疑的把推我到后座上。
我又痛又气简直要疯掉,狠命地一甩手:“好,你要衣服对吧,我现在就脱给你!”
说完“哗”地一声拉开侧面的拉链,从肩头拼命把衣服往下扯。
“你敢!”他上来抓住我的手,我还在拼命撕扯,忽然传出“嘶——”的一声衣服裂开的脆响。
我们同时住了手,我下意识地抱紧自己,几乎错乱的神经开始清醒。
淩舜晖脸色煞白地后退了几步。
我飞快地拉上拉链,低头紧张查找衣服的破口,竟然是胸线缝合的地方开了一条口子,赶忙又把手合抱在胸前。
保持着这个姿势从车上僵硬地走下来,我冷冷地对着淩舜晖:“衣服我会想办法补好还到府上,淩总,现在我可以回家了吗?”
他不答话,脱下自己的外套递过来:“你,披一下。”
我避开没有接,他有些无措地收了回去,顿了一下才开口:
“宁小岑,对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道歉,声音带着点颤动的不安,竟然让我觉得别扭。
“没关系,只要光玺城的冠名您不忘恩赐给我就行了,还有,我的节目叫诡异事务所,我在节目里的名字是小岑,淩总,您别弄错了。”
我不再看他一眼,转头就走。
从这里打车到我的租住屋大约要十五元左右,走过一个街口就有公交车,投币两元。
可是我这个样子肯定不能去挤公交,我懊恼地计算着那凭空多出的十几块计划外开销,一边逡巡着街头来来往往的车辆。
早就知道古城区的出租难打,但是没想到难打到如此让人发指的地步,总共过去没几辆都还都是载着客的,不远处就是s市最繁华的观正街,随着时间的推移车流已经滞塞成淤积的河道。
我无望地转弯走到另一条路上,没走多远就是蓝色铁皮围起的工地:轻轨施工,敬请绕行。
我在心里骂:“绕什么绕,都无路可走了还往哪里绕!”
只好边走边看了,手合抱在胸前已经发麻,我又想起昨晚到今早发生的一幕幕。
一切就像是一场充满戏剧性的梦,只有胸前的裂缝在提醒着那个男人的傲慢无礼捉摸不透。
我叹了口气安慰自己,碰到这种人,就当是让我枯燥无味的人生增长见识拓宽眼界丰富阅历吧。
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僻静的马路,我在公交站台上惊喜的发现竟然有一路车通到租住屋附近的大超市,连忙站定。
正巧车开了过来,人不多,我乐颠了颠跑了上去,刚投币发现电话在响。
是外婆点心店里请的杜师傅,声音很急:“小岑啊,打你电话怎么不接啊,快点回来,你外婆刚刚昏过去了。”
“停车,我要下车!”我急急地大叫。
“没看见已经过站了,下一站再下。”
“人命关天,我要下车!”我东倒西歪地猛拍车门。
车子骤然停了下来,我在一车人的骂骂咧咧中仓皇地跳下车,然后很快又束手无策。
绿葭离这儿六七十公里,这里没有长途汽车站,又打不到车,我怎么去看外婆?
我顾不得胸口的开线了,站在路边焦急地搜索着每一辆车,恨不得跳到马路当中截下一辆来。
无数的车辆从我身边漠然驶过,勾起我的一角裙摆后扬长而去,我握着手机心里一阵阵发紧。
“宁小岑,你——出什么事了?”
黑色的巨大车身出现在我已经模糊的视线里,他的声音略带迟疑。
“我外婆……出事了,我要回绿葭,可是我回不了绿葭……”
我感到一件衣服裹住了我,温暖轻柔,仿佛一个宽慰的拥抱。
我终于撑不住,像个迷路的小孩一样大哭。
车门被打开,这次,他很轻地,把我扶上了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