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徒劳挣扎:“那个,真的太打扰了,而且我又没带换洗的衣服……”
“宁小姐,放心,我会想办法的,舜晖可就交给你了,你看他气色差的哟,怎么,不心疼吗?”女人的语气里带了些嗔怪,却又亲热得让人别扭。
直觉,女人可怕的直觉,就像我一眼就看出他们母子的不对劲,她的直觉也同样的敏锐,她在等着我露陷。
我突然异常的忐忑,本来只是想为惨淡的职业生涯争取一点亮色,暂时充个数露个脸而已,我完全无意卷入这个豪门纷争。
可是现在,却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了。
我掩饰着焦虑望向淩舜晖,他的气色的确很差,神情却仍是淡然,手轻轻扶住了我的胳膊,指尖用力地紧了紧,仿佛在给我某种暗示。
我莫名地平静下来,反手顺势扶住了他,也向那个女人抬了抬眉,“那今天就不好意思要打扰一晚了。”
看到女人的得意骤然变作疑虑与不甘,我心里竟然涌起一丝报复的快感。
就算我命如草芥,也并不是生来被人轻视践踏的。
“那就早点去休息吧,宁小姐,辛苦你了。晚安。”老人倒好像是真心的欢喜,利索地站起身来,向我们挥挥手走出水阁,敬伯立刻跟了上去。
刚才来传报电话的中年妇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们身侧,躬身一让:“宁小姐这边请。”
“姆妈晚安。”淩舜晖特地走到女人面前,恭恭敬敬地道了声别,仿佛此前的对话根本没有发生过。
女人深吸了一口气硬是逼出一个笑容,她甩了一下散落下来的大花披肩,扭头的瞬间,尖利的眼神狠狠扫过我脸上。
走出水廊通往庭院的是一片高低错落的林木,淩舜晖突然停下来对前面的妇人说:“芳婶,麻烦你先去准备些洗漱用品,我带宁小姐在院子里转转就来。”
看着妇人略带迟疑地离开,我立刻压低声音对淩舜晖说:“快说,哪条路最隐蔽,我得赶紧撤。”
他不说话,气息有些沉重。
“拜托你快点好不好,你不会真的想让我守着你一夜吧!我要回去!”
还是没有回应,他头也不抬地向着几步外的一个凉亭走去。
我急了,匆匆跟上使劲拽他的胳膊:“唉你听到没有啊,你可没说今晚还要留宿的,快点想办法让我脱身啊!”
他被我一拽竟然一个趔趄站立不稳,本能地伸出手去才撑住了凉亭的栏杆,整个人立刻无力地趴在了那里,呼吸变成了艰难的喘息。
我一下子六神无主,“你怎么了,又是哮喘吗?药,药呢!”
顾不得许多了,我冲上去在他身上的口袋乱摸,他竟然架不住这样轻微的震动,一下子瘫坐在凉亭的石椅上。
我的手上落了两滴温热浓稠的液体,他的脸低垂在沉沉的夜色里,依稀看到鼻子下一行深色的阴影。
“不是我撞的!”我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忙不迭地撇清责任,每次碰到这个人都会出点状况,我的心理阴影实在太重了!
然后才想到要翻包找纸巾,摸黑又抓出一包卫生棉,我赶紧放下继续翻纸巾,等我找到的时候他已经自己费力地掏出了手帕,掩着鼻子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我想要脱身的念头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只是着急又无措地看他:“你怎么样?我去叫人,他们在哪里?”
他说不出话,我急得几乎想叫救命,凭着仅存的一点理智看到庭院那侧的灯光,一转身就要跑过去。
淩舜晖不知哪来的力气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我,含混地吐出两个字:“不要……”
“那你怎么办,万一你……怎么办!”我是真的怕了,他要真出什么事我肯定脱不了干系,到时候我可就有理说不清了。
“你帮我夹住鼻子……按压一下……很快会好……”他似乎稍微有了一些力气,只是说话还是断断续续。
我紧张地照做,动作笨拙手还不停发抖,终于把他的鼻血止住了。
手帕已经染满血迹,他微微后仰坐在石椅上,闭着眼睛向我伸出手:“给我纸巾。”
我胡乱翻了一阵,还好,找到一包刚开封的湿纸巾,抽了几张给他。
他将鼻翼四周细细擦了好几遍,才问我:“还有吗?”
夜色暗沉,根本看不清他的脸,我还惊魂未定,随意地糊弄了一句:“没了没了,你没事了吧。”
“请你看清楚,不能有一丝痕迹在脸上!”这个人,居然刚刚恢复了一点力气就发号施令,语气中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寒肃。
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不与他计较,我咽下一口闷气凑到他面前。
清冽深邃的气息立时扑面袭来,那个男人在我的眼皮底下闭着眼睛,睫毛很长却并不翻翘,只是密密地向下遮蔽,秀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线上还残留着一丝极浅的血痕。
我自然而然地伸出了一个食指,轻轻捻去那丝浅浅的痕迹。
他脸上的肌肤触手清凉而光滑,真的像是柔润的玉,我好像又看到上次电梯里,他的脸,如精雕细刻的白玉映着初日的红曦。
燠热已随夜深消散,晚风凉凉的像轻薄的丝绸滑过脸颊,我的长发零落扬起,说不出的清爽惬意。
不知怎么我的手就停在他脸上没有挪开。
手下极微小的一颤,我只觉流光一闪,定定地想要看个究竟,却蓦地发现自己正对着他刚刚睁开的眼睛。
那眼睛也是定定地凝固在我脸上,似乎,有些微闪烁的迷茫,但很快恢复成幽冷的深潭。
我们就这样定定地彼此注视着,用一种近到几乎暧昧的距离。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清咳,是刚才去准备房间的芳婶,话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舜晖宁小姐原来在这里啊,房间准备好了,早点休息吧。”
我惊得赶紧直起身来,慌乱中一缕发丝随风垂落拂过他的鼻尖,他轻微地侧过身子。
我在干什么!不用看就能想见他脸上的嫌恶,我窘得几乎无地自容。
“谢谢芳婶,你也回房休息吧。”淩舜晖撑着石椅站了起来,一把揽住我轻松迈步。
我的脸已经开始火辣辣地烫,掠过芳婶身前时只好低着头假装拢头发。
芳婶在我们身后目送着,直到我们走进那栋雕花小楼。
上楼梯的时候淩舜晖放开了揽住我的胳膊,两手轮流抓着栏杆,脚步滞重,好像是用全身的力气一步步拖上来的,一进门他就倒在了床边的藤制摇椅上,不住急促地喘息。
窗边的花案上放着一套青瓷的茶具,我到了一杯温水递到他面前。
他轻啜着咽下几口,一声咳嗽又让让他呛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我的心也终于落到实处,却止不住的一阵阵后怕,忍不住问他:“你病得这么厉害,为什不让他们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多怕人你知道吗,万一……”
话不能再说下去了,我自己倒了杯水一气喝下,算是压惊。
“只是有些不舒服罢了,早就习惯了。”淩舜晖将杯子在指间缓缓转动,忽的浮现出一丝苦笑:“这个家里,有人怕我生病,有人又盼着我生病,你说,我应该让他们知道我刚才的样子吗?”
他苍白的病容上添了分惨淡的无奈,竟是我从未见过的身心俱疲。
不由地心生感叹:果然豪门多恩怨,看来生在市井平常家庭,也未尝不是一种洒脱自在。
正胡思乱想着他站了起来,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却差点让我噎住:“你先洗澡吗?”
“我……没有自己的房间吗?”我脱口而出。
“刚才的安排你没听懂吗?不在一个房间,你怎么照顾我这个病人。”他语带讥讽回答我。
“那我……我怎么办!”
“洗澡,然后睡觉。如果有雅兴,你先参观一下房间,我去洗澡了。”他从衣橱中拿出睡衣,径自打开门走了出去。
竟然就这样草率地把我安置了!我欲哭无泪走到窗前,黑魆魆的一片,根本看不到出路。
庭院深深,几许幽困!我糊里糊涂就被困在了这个恍如隔世的空间里。放眼望去都是厚重的红木雕花家俱,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那张老式的大床上围着白色的纱幔,四根粗大的木杆边沿雕镂着精细的祥云图案。
倒突然让我来了点兴趣,这样的家俱在现在的年头已经很难觅到踪影了,每件家俱上都雕刻着行云流水般翻卷的花纹,最可喜的是床边的一个小柜子,抽屉的把手竟然是一男一女两个小童拉手的形状,虽然小,但是孩子脸上天真稚气的神态居然也栩栩如生。
我好奇地把玩着,轻轻捏捏女童撅起的长辫,抽屉竟然就平顺地滑开了。
一张几近泛黄的照片露了出来,一对年轻的男女抱着个五六岁的男孩,眉目都是精致动人。
尤其那个女子,圆润温婉,一双眼睛汪得出水来。
照片上有几笔突起的痕迹,显然背后有字,虽然已猜出了七八分,我还是忍不住不住翻过来看一下。
“舜晖和爸爸妈妈。”非常稚拙的笔迹,字形宽大零散,下笔很重,一看就是初学写字的小孩手笔。
果然,这个女人,才是他的妈妈,豪门中有个几任妻子并不足以为奇,只是,他的爸爸现在又在哪里?为什么淩董要把位子直接交托给孙子辈?
我的满腹狐疑很快被另一种兴奋冲散,原来淩舜晖也有小屁孩的时候!我得好好看一看!
我索性把照片拿出抽屉,却又被下面的东西吸引。
几根竹篾上扎着褪色的彩纸,已经残破不全了,仔细看看,是半个蜻蜓模样的风筝。
这样破旧的东西,他竟然还像宝一样珍藏着,这个风筝,一定对他有很特殊的意义,而且,还一定伴随着,一段不忍忘却的记忆。
我突然不敢再翻下去,这一定是属于淩舜晖最私人也最珍贵的收藏,是被岁月的尘沙层层覆盖后,依然幸存的美丽痕迹。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保留着这样一个抽屉,用来证明那些已经逝去却又恋恋不忘的美好。
我也有这样一个抽屉,那个让我悸动心跳的人,我已经与他道别。
我屏着呼吸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像做错了事一般,推上了那个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