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来,你们说发票机还没装好,第二次来,你们说发票机正好坏了,好吧,今天是什么情况?”
我用叉子把最后两块牛排塞进嘴巴。
“今天……是发票纸正好用完了。”
女服务生穿绿色店服,与这家规模不大却贵得要命的西餐厅招牌一个颜色,腰前束着镶白色花边的碎花围裙,头上同样花边的小布帽,活脱脱十八世纪欧洲乡村的无知少女。
“是吗?有这么巧的事?三次来三次都开不出发票?照你这个概率我刮个十次发票起码也能中个八次奖罗?睁着眼睛说瞎话!叫你们管事的出来,今天拿不到发票我还不走了。”
我不舍地舀起最后一口提拉米苏,幼滑的乳酪在喉咙口化开的感觉实在美妙。
女服务生眼神婴儿般的无辜,浓黑的长睫毛垂了下来,涂着透明唇彩的小嘴一张一翕:“我也是刚来不久,真的不太清楚,要不,我给你写个单子,等下次凭单子换发票……”
我把刀叉使劲往盘子里一扔,已近深夜,春寒料峭外加凄风苦雨,店里人影寥落,“当”的一声简直堪称巨响。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还想糊弄人啊,不就是想帮着你们老板偷税漏税吗!你有没有一点社会主义公民起码的道德心价值观啊,八荣八耻你听说过吗?你们老板这种行为,严格来说就是违法犯罪,是犯罪知道吗,你这是在昧着良心做帮凶,你触犯了所有纳税人的利益知道吗,你自己心里过得去吗?”
嗓门拉得太大,几句话下来有点缺氧的感觉,我端起鲜榨的芒果汁狠狠灌下几口,一边用眼角偷偷瞄一瞄窗边那个身影。
灯光幽沉,窗外炫动的霓虹掺杂着雨丝映在玻璃上,宛然一幅镶嵌金银丝的幻彩织锦缎,衬得他秀挺的侧脸只如一个黑色的剪影。
“这位女士,真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也没办法……”对面的女生已泫然欲泣,手握拳放在胸前,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般瑟缩着身子。
“好,我直接打投诉电话!”我背过身去包里掏电话,东西太乱,手机一时还真的找不到。
回头的瞬间,窗边的人正抬手合上笔记本,屏幕最后的光亮流过他手腕上一串绿莹莹的珠子。
我把包一甩:“算你走运,我今天手机没带,不过没关系,反正我钱还没付,你不开发票我就不付钱,你看着办吧!”
“女士,求你不要为难我好不好,我只是个打工的,你这样,我真的很难做……”女服务生神情无限凄楚,声音却颤颤的发酥。
窗边人忽而长身站起,霓虹的五彩光影正投在他的肩膀,他动一下脚步,便似有无数缤纷陆离的琉璃碎片从肩上倾泻下来,几乎可以听到叮啷当啷敲击时光的脆响。
他背对着我座位的方向,很快消失在阴暗的楼梯口。
我坐下来猛喝芒果汁。
杯子被一把从嘴边夺走,几滴果汁晃荡在白色针织衫的前襟上。
我气急:“你干嘛,我新买的,今天处女穿啊!”
“还吃还吃,人都被你吓跑了!”周蕊蕊一把揭掉头上的花边小帽,“嗓门那么大,搞得人家一点心情都没有了,你吵架也要营造一点美感好不好,当年的戏剧社社长怎么当的!狗屁!”
我愤然回击:“我还不是为了衬托你的楚楚可人弱不禁风!你不检讨一下自己,演戏的最高境界是什么知道吗?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要你演怯生生的清纯小萝莉,被你演成个畏畏缩缩的小媳妇,明显演过头了,过犹不及,分明是你自己把你的暗恋对象吓跑了!”
周蕊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痛苦万分:“唉,没戏了没戏了,这下彻底没戏了。”
我于心不忍地劝她:“不一定不一定,你不说人家是常客吗?机会总是有的,万事往好的想。”
“你不知道,”周蕊蕊摇摇头:“第一次,我故意把咖啡洒在他裤子上,他只皱了皱眉,第二次,我故意在他身边摔了一跤,结果还没等他转过头来,该死的小赵先就来扯我的胳膊了!后来我还赔了店里两个杯子的钱!今天不管怎么样,总该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吧,结果人家看都没看我一眼。一二不过三,没希望了,失败!”
我小心翼翼地向她确认:“那个,你说,不管成功失败,这顿都你请的……你这话还算数吧?”
她狠狠瞪我一眼:“你个葛朗台,就不知道先抚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啊!”
等抓起夹在台号里的点菜单子准备埋单,立刻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我嚼碎:“宁小岑——”
我心虚地偏过头去,天下难得有不要钱的晚餐,不吃饱喝足怎么对得起自己?
周蕊蕊开始哀嚎:“我是赔了杯子又折钱啊……”
突然一个男服务生走了过来,礼貌地对我说:“这位女士,您的单刚才有位先生替您买了。”
我和周蕊蕊对看一眼,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扑通扑通就往楼下跑。
周蕊蕊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大门口,我躲在底楼的落地玻璃窗边往外看。
雨已经停了,路灯下的道路洁净透亮,一辆黑色的玛莎拉蒂不急不慢地驶过。
“阴沉的天空,一对红色的瞳孔,黄叶覆盖了荒冢,是谁的叹息中,一双手,扼住你的喉咙?进来吧,诡异事务所的大门,正在为你打开……我是诡异事务所的诡异使者小岑,不要问我现在身在何处,也许,我就在你的身后……”
应景的音乐像呜呜的鬼叫在播音间回旋,我自己先打了个激灵。
今晚是我第一天主持这个叫做“诡异事务所”的深夜栏目。大学毕业时我凭着普通话一级甲等的证书和校广播台最受欢迎主持人兼文学院戏剧社社长的经历挤进了本市的广播电台,一心想当一条党和国家政府的好喉舌,结果发现这条喉舌每天播的最多的就是路况信息天气预报和药品广告,其中尤以壮阳药丰胸药和延缓衰老药居多。为了满足人民群众日益高涨的消费欲望同落后的商品推广之间的矛盾,每个主播都无反顾地担负起了拉广告的重任,在向听众朋友贡献资讯的同时又丰富了节目内容,提高了电台收益,真可谓一举三得。
可我就在这一举三得的好事上载了跟头,由于我总是满足不了人民群众特别是台里领导对广告热切的需求,所以尽管在交通台那档胡侃乱聊的栏目中表现地还算可以,还是被毫不留情地踢到了新开播的故事台,主持这个深夜十一点开始的鬼话连篇栏目。
周蕊蕊听说我换到这个栏目时颇为愤愤不平:“你这种见鸡晕鸡见狗晕狗见了老鼠抖三抖的人,怎么能去主持这种东西!万一吓出点毛病怎么办!而且那么晚,谁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我自我安慰:“我一没资历二没背景,有个栏目让我上就不错了,再说,没让我去主持伊甸夜谈已经谢天谢地了。”
周蕊蕊立刻双眼放光:“伊甸夜谈?好啊好啊,那可是我们S大收听率第一的节目!”
我白她一眼,“还研究生呢,成天研究什么!猥琐!”
伊甸夜谈是生活台一档时下最火爆的关于两性问题的讲座兼聊天互动栏目,每阶段都会邀请一位两性专家来为广大听众朋友授道答疑解惑,和我的鬼节目在一个时间段,不过收听率当然绝不会在一个段位。把我的栏目与这档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热门栏目相提并论,简直是瘦死的马跟骆驼比,极度的自不量力兼往脸上贴金。
我在多少有些懊恼的情绪中开始了第一次的节目,先是恐怖小说《伤心至死》的连播,我事先做过功课,小说幽秘诡异中不乏温馨爱情,我基本还算淡定,接着就是和听众互动的“我左眼看到鬼”,几个电话聊下来我只觉得一阵阵的头皮发麻手脚发冷。
走出封闭的的播音间时我结结实实地打了好几个冷战,楼廊的灯光昏暗,早春乍暖还寒的夜风穿过窗子刮在脸颊上,脑子里塞满了听众朋友与我热情分享的鬼故事。
我抓着包拼命往电梯口走,突然觉得肚子一阵绞痛,果然免费的晚餐不是好吃的,特别是不要钱的五分熟牛排和冰镇果汁,我赶紧掉转头往洗手间跑。
洗手间外的盥洗台,灯光亮得有些惨白,我洗着手不知怎么就闪过刚刚一个听众的故事:“有天半夜起来上洗手间,无意看了一下镜子,发现里面的不是自己的脸……”
镜子仿佛掠过一道人影,惨白的灯光晃了一下,我踌躇着慢慢抬起头。
还好,是我自己的脸,只是,后面,还有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