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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生的A面回忆的B面

霍别然做了一晚上的梦,乱七八糟的片断,先是梦见他妈逼他结婚,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他送到了婚礼现场,他躲在酒店房间里不想出去,挨着挨着打电话,但是手机都无法接通,然后被四五个人架着推到了婚礼现场。然后他就看见了简宁,穿着一袭白色的婚纱站在那里,眉目不悲不喜。他顿住了脚,之前那股抗拒和烦闷都消失了,他一步一步朝着她走近,好像是在印证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这是真的吗?他很想掐自己,然后他开始在衣服口袋里掏戒指,掏了半天都没有找不出来,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有些着急,一脸尴尬地看着简宁,他居然会搞忘戴戒指?然后简宁冲着他笑了笑,“霍别然,你也是今天结婚?”那神情好像是在看一个闹剧,一个不小心走错婚礼现场的新郎笨拙而又尴尬的闹剧。

梦醒了,他躺在床上半天无法动弹。

镜子里面的霍别然还是那张俊脸,时光对于男性独特的恩赐终于在三十岁之后开始显现出来,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保养,半裸着的精壮的胸膛都在昭告着一个事实,这是一个男人最好的时光。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终究还是不一样了,那股疲乏之气还是以一种看不见的速度侵袭了他。疲乏,让笑容都显得有些沉重,虽然好些人都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这是有故事的男人,有味道的男人,但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所谓的故事绝对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往往不是“得不到”就是“已失去”。

霍别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狠狠地盯了一眼,不知道是在为自己打气还是对自己的那种厌恶,可是走出门,他又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刚一进办公室,他就叫来了邱志,“上次让你帮我约三义会计师事务所的人,是在几点?”

“已经到了,在一楼会客室。”

“好,我马上去。”

三义事务所在西市并不算大,而霍氏之前所有的年度审计工作都是交给北京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来做的,别说财务总监一头雾水,就连坐在会客室等待着霍总接见的何继也有点天上怎么会掉馅饼儿的感觉。

“何主任,你好。请坐,坐。”霍别然满脸春风,很显然他在见到三义的这位合伙人之前就已经做了很多功课,先夸了人家的资历,又表达了想与对方合作的意向,既亲切又不失甲方的气度,剩下的具体事务就交给财务总监跟对方详谈了。

何继跟霍别然打了一个照面,交谈了几句,就已经被霍别然的风采和气度锁折服,他欣赏这样的精英,做事做人很干脆,不像西市的一些私企老板,非常抵触现代的财务制度,一提到财务,就跟做假账扯上关系。他是在美国拿的执照,也在四大做过一段时间,但稍微有点野心的人都宁愿做鸡头而不是凤尾,入伙这家会计师事务所也是本着这样的初衷,能接到霍氏企业的单子,对事务所来说真的算是开拓了事业新场面,他的激动和兴奋都是无法掩饰的,虽然目前只敲定了旗下一家子公司的审计工作,但很显然,如果做得好,自然还有更长期和深入的合作空间的。

十二月末的这天,何继就带着一个审计小组入住了霍氏。

按常理,这顿饭局只需要财务总监出席就够了,可是霍别然却来了。三义来了七八个人,其中就有简宁。简宁虽然敬陪末座,但因为负责此次的CASE,自然也要在席间陪着应酬,财务总监负责打圆场调气氛,自然一口一句美女的叫着要让简宁喝酒,霍别然在旁看着也不动声色,倒是看不出那个姓何的主任还挺怜香惜玉的,接连帮简宁干了三杯,口口声声说着小简不会喝酒,他来代劳了。席间一阵暧昧的嘘声,简宁坐在何主任旁边,趁着大家喝酒的时候时不时夹点菜放在何主任的碟子里,霍别然把一切看在眼里,那股酸酸涩涩的情绪又控制不住地泛了上来。

“何主任,你说这事儿巧不巧,我跟你们事务所的简宁还是老同学兼老乡呢!看来我们的合作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何继已经喝得有点高了,听到这话更兴奋了,眼睛一亮,又端起了酒杯说要代简宁敬老同学一杯,还在简宁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简宁就有点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端着一杯茶,看样子是那个何主任让她以茶代酒了。

霍别然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的话是对着何主任的,可是眼神却直直看着简宁,“印象中,我这位老同学的酒量可是很不错的,何主任,不要小看女人啊,有时候你喝醉了,她都还清醒着呢。”

简宁站起身来,招呼服务员把自己前面的茶杯换成了酒杯,斟满了一杯白酒,然后才笑着说,“霍总跟我虽然是老同学,但的确很多年没联系了,今天开会的时候我都差点没认出来,我们滨江市能出霍总这样一位优秀的企业家,就算我不是他同学,我也是感到很骄傲,与有荣焉。”

财务总监带头就在那拍手,其实从开会到饭局,简宁都尽职地扮演着配角的角色,就好像主人背后的小丫鬟,可一开口说话还是让在座的各位纷纷叫好,也不管这叫好声里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还是对于美女不仅仅只是花瓶的激赏。

简宁端着酒杯,笑了笑,“所以于情于理,这杯酒都该是我敬霍总的。”何主任想阻止,又被简宁制止了,两个人像唱戏一样,“何主任呢,是一片好心,爱护下属,曾经因为胃出血的事情,所以我一直都滴酒不沾,”

“什么时候?”霍别然一听脸色就变了,很突兀地就打断了简宁的话。

“这都是老毛病了,不值一提。想想应该是2006年吧,那个时候刚毕业还年轻不懂事跟人瞎喝酒,这不就喝出毛病来了?”

霍别然一听到2006年,心就紧了,只有他跟她才知道这句话背后的真正含义。她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场上的人都当简宁是在活跃气氛,只有他知道那句话是讲给自己听的。

“既然这样,简宁就喝茶吧。”说完霍别然就让服务员取走了简宁手上的酒杯。场上的人原本还都等着简宁敬酒呢,没想到居然这么轻易就放过她了,当然了老总都发话了,然后众人又开始嘻嘻哈哈把话题岔开了,说着些什么喝酒伤身如何如何的话题。

场面看起来还是热热闹闹的,但是霍别然心里不痛快,自然饭局就结束得比想象早,结果没有谁倒下这倒真稀罕,简宁跟着何主任出门,在门口两帮人分道扬镳的时候,霍别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简宁身边,对着何主任说,“大家今天都喝酒了,就不要开车了,我已经安排司机了,何主任你住在哪?我让司机送你回家。”说完一挥手,几个人推推嚷嚷地就把何主任塞进了车里。然后等人都走光了,简宁才冲着霍别然说,“现在可以把手放开了吧?”

原来霍别然一直扯着简宁的背包带子,不注意还真不容易发现。

“走吧,我送你。”

“你不也喝了酒么?送什么送?”

“我以为你要说不用了,你老公要来接你。”

简宁没说话,走了几步,看样子是要走到街边准备打车。

“胃出血是怎么回事?”霍别然跟了上去。

“随口编的。”简宁看都没看他一眼。

“简宁”霍别然深吸一口气,“是不是连朋友也没的做了?”

简宁回过头,怔怔得看着霍别然,突然就笑了,笑得很疲惫,“朋友?什么朋友?”

认识二十年的朋友?两小无猜又渐行渐远的朋友?纠缠不清暧昧不明的朋友?还是趁人之危又消失不见的朋友?霍别然被问得哑口无言,一个愣神就眼睁睁看着简宁上了一辆出租车。

简宁关上车门才把浑身的劲松下来,她无意识地啃着自己的食指,眼神空洞,目光涣散,像是经历了一场鏖战耗尽了全身力气。眼眶有些干涩,像是麻痹已久的心脏正在复苏,而复苏的过程就像千万根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得生疼。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霍别然三个字就是一个按钮,一按下去,人生的河流就开始倒流,像是一个倒退键,你以为早已遗忘的片断又开始冒出来,一帧一帧都在诉说着那潦草破败的过去。

大一刚入学的时候,简宁记得寝室的第一次卧谈会,同寝室的女生们唧唧咋咋谈论着男生,“简宁,你有喜欢的人吗?”睡在她下铺的女生问她。她已经忘了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是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还是佯装思考最后随便告诉她们一个名字打发掉的。

但是简宁自己知道,那个名字她是没有力气说出口的。青春期的爱慕即使是最卑微的暗恋,至少也是夹杂着甜蜜的。但是,简宁不一样。她在意识到喜欢的同时就已经过早地尝试到了爱的反面。爱恨交杂的感情太过沉重,就这么活生生地把青春期背负在了十字架上。她负重前行,注定看不到明天。

有一个人,你不听,他便不言不语;你不看,他便无声无息。但是,他在你心里,住在十八层地狱的最低一层。而俗世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让这座地狱固若金汤,直到死亡来临,还有秘密陪葬。

霍别然细细回味着简宁在饭局上的每一句话,掀开了记忆中他最不愿意想起的那一段。

那是2006年,跟简宁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距离他们大学毕业已经两年的时间,那几年,他跟简宁的关系不冷不热,忽近忽远。因为在火车上那个半途而废的吻和简宁那句“我跟你是不可能的。”霍别然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简宁,即使大家是在同一所学校。他交过很多女朋友,记忆中早已是面目模糊,却清晰地记得简宁看他跟别的女生在一起的那种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折腾得再厉害,他在学校里再叱咤风云,但到了简宁眼里,也不过只是云淡风轻的一瞥。他受不了她那种轻视到忽视的眼神,却又非要往她面前凑。一直到大三那年,他听人说简宁有了男朋友。那是一个他还没见过面就被他记恨上了的男人,听说比简宁大三岁,在西市做室内设计师。严格意义上讲,那个叫吴秋明的男人才是简宁的初恋。霍别然在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之后问池乔,“她为什么不喜欢我?”记得池乔说,“霍别然,其实稍微有点脑子的女孩子都不会喜欢你。因为,你太没有安全感了。你再优秀再好,但不是她想要的。”霍别然不知道简宁是否像池乔说的那样,因为比同龄的人早熟所以偏爱那些年长的男子。他只是在那些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吴秋明的样子,试图找寻所谓的安全感具体的模样。可是,他并没有从中获取到答案。他只知道那个男人辞职后自己开了一家装修公司,他只知道因为那个眼高手低的男人因为拉不下脸来谈单子,也没本事降住工地上的工人,生意做得一塌糊涂,他还知道最先放弃的人不是简宁而是那个男人,他拍了拍屁股丢下一堆烂摊子和简宁,一个人回了汕头老家。

那是毕业后他第一次主动联系简宁。那时的他把大学里炒股的钱拿出来开始跑外贸,不说小有成就,但至少比很多刚毕业的大学生都强了很多。他是诚心想帮助简宁,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那时的他比学校的时候少了很多浮躁的心思,也是真的把简宁当成朋友来对待的。他帮她在自己住的小区找了房子安定下来,知道她在考注册会计师,为她找参考资料,有时候他回滨江市也会顺路载简宁。也就仅次于这样了,两个人磊落得就好像只是老同学和朋友,至少在霍别然当时的女友琪琪看来是这样的。霍别然很少单独跟简宁相处,大多关于简宁的事情都是琪琪告诉他的。琪琪很喜欢简宁,总是在他面前说简宁姐身上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霍别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理作祟,好像那么一个人在他附近生活着,他知道她过得很好,也就够了。他不再有那么多迤逦的心思,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赚钱上。如果就是这样,那也没什么不好,并非所有情窦初开的萌动都能得到善终,修不成情侣,修成朋友那也很好。他以为自己做得到。

直到有一天,高中有几个在西市工作的朋友说是一起出来聚聚。吃完饭唱了歌出来,霍别然送简宁回家,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独进简宁住的地方。茶几上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芝华士,露台上整整齐齐排了两三列的空酒瓶。霍别然拿起酒瓶,皱着眉头问她,“你酗酒?”

简宁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两罐啤酒,“喝吗?”

他一直都知道简宁能喝,但不知道她居然会一个人在家里喝那么多酒,冰箱里除了酒什么都没有。难道跟吴秋明分手让她这么痛苦?

当下他什么都没说,接过简宁递过来的啤酒喝了一口。接着,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喝完了冰箱里的啤酒,茶几上的半瓶芝华士,简宁又从床底下的箱子里拿出一瓶诗仙太白,“看,还有!”

他知道她已经醉了,但却没有阻止。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简宁的崩溃,她一边哭一边笑,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霍别然,你知不知道小时候我很喜欢你呀?我一直很讨厌别人叫我是暴发户的女儿,只有你不讨厌我,呵呵。你说我们永远都不长大该多好啊!我请你去游戏厅打游戏,我帮你抄作业,你说好不好?”

他喝了一口酒,干干地回答了一句“好。”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他不知道醉后的简宁那句喜欢,到底跟自己想要的喜欢有什么区别,但是已经足够让他震动了。可是,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有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我梦见我爸就倒挂在我房间的那个窗台上,他眼睛睁得那么大,看着我,我好害怕,好害怕,霍别然,霍别然,你那个时候在哪里?”简宁哭了,哭得一塌糊涂。霍别然情难自已地抱着她,亲吻着她的头发,额头,甚至是眼泪,低声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些事情,他都是知道的。可是那时的他忙着跟她赌气,他压根不知道那看似冷漠倔强的女孩如何度过那段非人的时期。98年的那场洪水不仅让很多人失去生命,一夜之间囤积了成千上万货物的商贸市场瞬间成为一片汪洋。其中就有简宁的父亲,价值上千万的烟草被一场大水冲得一干二净。一个月之后报纸上刊登了一条新闻——《曾经百万富翁一贫如洗,不堪负债上吊自杀》,新闻冰冷,字字如昨。

霍别然看着怀里哭泣崩溃的少女,那时的他要看了报纸才知道的消息对于当时的简宁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劫难。他不清楚,非要过了若干年之后他能体会个中滋味,可仅仅只是那万分之一的感同身受,就足以让他羞愧难忍。

简宁的哭泣和眼泪,就像是一层一层重重裹着的纱布,撕开了他自以为安全的距离。他情不自禁地亲吻她,像对待少时最亲爱的瑰宝,他的舌尖品尝着她口腔里的苦涩,像是在回味着那些莽撞互伤的时光,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他永远都不可能把简宁当成所谓的朋友。他想要她,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他知道她已经醉了,否则不会失态到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她的苦只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靠酒精来缓解和麻醉。她总是在他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霍别然只听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当自己的手抚摸上那微微泛红的肌肤时,他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

他明明听见她的痛呼,看见她紧紧锁着的眉头,他明明感觉到那干涩的甬道对自己的拒绝,他明明知道身下的那个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汗一滴滴从脸上滑下来,他都不用看镜子,就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狰狞,青筋在额头跳跃着,他恨不得把身下的女孩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和着血肉还有魂灵。

房间里充斥着酒精和性爱的味道,间或还有一两声呻吟。他拥着她,反复地亲吻着,在她身上烙满了属于自己的痕迹,他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兴奋得像一头野兽,他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她的身体里,蛰伏着,亲吻着她一直紧皱的眉头,一直在她耳边呢喃着连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胡言乱语。十多年来的倾慕,压抑,矛盾,别扭还有那种求而不得的心情就像是泛滥的洪水将他淹没,在灭顶的快感中,他伏在她的身上,啃咬着她的肌肤,终于明白销魂蚀骨的那句话真正含义,因为那一刻,他真的觉得死在她的身上也值了。

再长的夜总有尽头,直到天光渐亮,霍别然才觉得沸腾的血液渐渐平息,随之而来的是与激情混乱的夜晚截然相反的冰冷现实。接下来,该怎么办?

其实简宁醒的时候,霍别然就知道了。但是他一直没动,他能从她的呼吸声中判断她的惊恐和强制的冷静,起床时那声逸出喉间的痛呼。然后,他睁开眼,躺在床上,像是在等待判决的一个罪人。

他听见简宁对他说,“霍别然,现在我们连朋友都没的做了。”

他居然一点都不吃惊,也不愤怒,好像也没什么值得伤心的。那句话其实跟六年前在火车上简宁说的那句话意思都差不多。她活得太清醒,所以固执地把他排除在生命之外。他以前不懂她的拒绝,会觉得受伤,其实他现在也不懂,但痛感却不如当年那么强烈,或许是麻木了,又或许这句话分明就在他意料之中。她说的对,他们再也不会是朋友。

他什么也没说,穿上衣服就离开了。像一个连嫖资都吝啬的嫖客。他知道那一刻他的背影肯定落魄得像一条狗。

霍别然想到这里,只觉得一阵气闷。好像每一次,他都跟不上她的脚步,他总是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所以在该陪在她身边的时候,他选择远离;在需要强势的时候,他选择躲避。他以为只有自己那颗心才是伤痕累累,满目苍夷,其实,他一直都在犯错。他以前不懂,现在也不懂。就这么闯入她的生命,摧毁她一直渴望的和平安宁,这是她想要的吗?

霍别然犹豫了。

那次饭局之后,霍别然就没有在公司里碰见过简宁,虽然他知道她就在那里,但是却再也没有主动跟她碰面。其实现在的他,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把简宁的生活完全颠覆,棋局已经布好,他却在落子的那一瞬间犹豫了。是啊,那又如何呢?她再一次的流离失所,被自己坚信的安定说抛弃,被他活生生掀开那层自以为安稳的壳,露出脆弱不堪的软肉,然后他就可以再一次趁虚而入了吗?像五年前那样?但那又能怎样呢?她会不会还是像上次一样决绝地离开,再一次告诉她,就算她爱上阿猫阿狗也不会选择他?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年暗暗蕴藉的勇气居然在一个照面简单几句话之后就烟消云散了。

如果这样的生活,就是她想要的,那么就这样放手,值不值得?

那之后没几天,就是元旦了。霍别然即使再忙,逢年过节都是要回老家的,恰好几个在外地上班的老同学也回老家过元旦,几个人约着隔天一起吃个晚饭随便聚一聚。霍别然神使鬼差地来了一句,“叫上简宁吧,她应该也回来了。”

“简宁?很久都没有联系了,你那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霍别然愣了会神,“那算了吧,我也没有。”

当天聚会的还是那几个老同学,有的去了上海,有的在北京,还有几个是大学毕业之后回到滨江市上班的,虽然大家各有各的生活圈子,但聊起读书时候的那些事儿,还是有说不完的话,几个人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霍别然,想当年读高中那会,你可是我们班最早谈恋爱的啊,没想到现在还打着光棍。”说话的是以前高中班上的团支书,现在在滨江中学教书,也就是他们的母校。

“怎么?后悔结婚早了?”

“就算没结婚,我也没戏啊。谁不知道当年霍校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一心只念一支花啊!”

“你说简宁啊?那哪能啊!人早就结婚了。也?对了,你不是说简宁回来了么?怎么?你们一直没联系?”

霍别然闷闷地喝着酒,笑着也没答话。

“不过,我倒是见过她妈妈,就住在城西的临江小区,上次简宁回来办身份证的时候我还碰到过她一次,跟她妈一起的,就聊了两句,我才知道她家搬到临江小区去了。哎,你说人这辈子还真是三穷三富不到老啊,要不是她爸出了事,现在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光景。”

“临江小区?”霍别然问。

“你没去过?前几年刚修好的楼盘,政府的安居工程。好像是简宁给她妈买的房子,前几年她妈还一直租房子住呢,我要不是在户籍处,我也不知道她住哪儿。”

吃完饭,霍别然借口头疼没跟他们一起去唱歌,说是要散散酒气,结果走着走着就到了临江小区门口。

小区不大,门口的保安形同虚设,他径直走进去,随便找了个花台坐下,抬头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房子,也不知道哪个窗户里有她的影子。

不过,这样也挺好。就这样坐会儿,什么也不做,心理上觉得离她近了点,感觉上也舒服了些。他走到小区小卖部,买了烟和打火机,又踱回到花台旁边坐下,衔了一支在嘴边,烟雾升起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烟还是跟简宁一起。

那个时候他们还在读初三,简宁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偷偷摸摸地拿出一包中华,撕开包装盒,递一支给他,“会抽吗?”

他摇了摇头。

“我也不会。但我觉得应该不难。”然后叼了一根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还没吸进去,她就吐了出来,傻乎乎地说,“没味道啊?”

“不是你那样的。”还是少年心性,终究还是自己拿一根点上,又怕她笑话,深深地吸进肺里,差点没被呛死。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不服气,又抽了一口,这一次他没有被呛到,她睁大眼,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接着自己又拿过来抽了一口。两个人像比赛一样折腾完了大半包烟,呛得泪水直流,简宁才后知后觉地有点后怕,“这是偷我爸的烟,不会被他发现吧?”

但在那之后,他很少抽烟,即使跟几个男生在一起,看着他们吞云吐雾,他也不为所动,好像那烟里还藏着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天真妄为的笑声。

天一点点黑透了,小区里散步的聊天的人渐渐少了,他还是坐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想。看着家家户户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他呵出一口气,雾腾腾的一团,滨江市的冬天,阴冷潮湿,可是他一点也没感觉到冷,只觉得有种钝钝的痛感,在灼烧着内心。

“你打算在这待多久?”

他抬起头,简宁站在他前面,神色半明半寐,看不出喜怒。

“简宁?”

简宁先是看了看一地的烟头,这才把视线对上他,“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这坐会儿。”

“那你慢慢坐。”简宁转身就走。

霍别然拉住她,一把扯过来,两个人突然挨得很紧,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骤然僵硬的肢体和胸膛起伏的怒气。

“可以跟你谈谈吗?”

“先把手放开。”

“放开了你就走了。”

“我妈在阳台上看着呢。”

霍别然下意识地往楼上看,简宁趁机就从他手里挣脱了出来。

霍别然有点无奈又觉得莫名熨帖,这些他熟悉的小伎俩让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简宁,他没有把她弄丢。

“要不是我妈说在楼下看见你了,我还真不相信这鬼鬼祟祟的人居然是堂堂霍总,还以为是哪个小偷提前过来踩点呢。”

“我们好好说话行吗?”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她一脸的不为所动。

“至少,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简宁好像没有料到他会这么低三下四地来这样一句,浑身的刺像是突然没了落点,有一瞬,霍别然觉得简宁整个人都僵住了,然后慢慢地一股浓重的悲伤就泛了上来,她好像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最后化成了嘴角那抹讽刺的冷笑,“这句话,真新鲜。”

“那年,我……”

“霍别然,打住。我不想听你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过得很好,所以不需要你的那句对不起。”

“你真的过得很好?”霍别然丝毫不在意简宁语气里的冰冷。

简宁眉毛一挑,“我过得好不好关你什么事?”

“简宁,你总是有本事把我激怒,然后就遂了你的愿,你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当年的霍别然吗?你对着杜益民说话也是这么冲吗?你除了在我面前张牙舞爪,竖起你那满身的倒刺,你这些年也是这么对杜益民的?”

简宁脸色一变,好像是被霍别然的话猛得蜇了一下,旋即,她又恢复了正常,不甘示弱地回击道,“杜益民是我丈夫,我怎么对他,我想霍总没必要知道。”

“是吗?那他现在在哪儿?是在楼上吗?元旦你回家,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还是他从来就没来过?这就是你找的丈夫?”霍别然咄咄逼人,好像这段时间淤积的郁闷终于到了临界点,他再也不想让她自欺欺人下去了。

“我找什么样的男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在不在,回不回来,跟你黑灯瞎火地在这盯梢有什么关系?”

“你宁愿就这样委曲求全地过一辈子,也不愿意给我一次机会?”霍别然拉着简宁的胳膊,手腕用了力,一个字一个字在她耳边说着。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么多个日夜的寤寐思服,那么多年的求而不得,他还是问出了口。

然后他就看见简宁似乎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乎不相信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简宁,我很后悔。我后悔一次次让你从我身边走开,你跟我说,我们俩是不可能的,我就真的以为不可能,你说我们连朋友也没的做了,我就真的从你生命中消失了,但是我很早就后悔了,我就不应该相信你说的那些话,因为那些话,我已经迟到了很多年,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霍别然,我才真的后悔。”简宁低声说了一句,霍别然有点讶然,微微放开了她的手,然后就听到一声惊雷,劈得他体无完肤。

“我后悔为什么还会再遇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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