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还没回答,傅志从卫生间里出来,大声道:“消息很快啊!晓梅成了特工人员了,监视爸爸的行踪?”
虽然是笑谈,傅晓梅还是解释道:“我听鲁军说的,没什么问题吧?”
“能有什么问题呢?这说明姑娘关心爸爸。爸爸得感谢你们,你们没吃饭吧?叫你妈给你们弄点吃的。”可能是傅志洗了脸,精神不错。一句玩笑又解释了晓梅的疑问,还说得合情合理。
鲁军在晓梅身后,这时上前一步,恭敬地说:“傅叔回来了?听朋友说公安局的抓到了李原海?这回我爸的在天之灵终于能够安息了,我替他谢谢傅叔。”
一句话刚完,鲁军竟然双膝一软,跪在了傅志的面前,眼泪立刻落下。
这是谁也没能预料的,即使是傅晓梅和鲁军一路回来,也没听说鲁军有什么想法。这预料之外的举动让柳兰慌忙上前拽起鲁军:“哎呀,这孩子,这不是应该的吗?他们公安局的是干什么的?一个杀人犯,早就应该抓回来。别说是杀你爸的凶手,就是杀个平民老百姓也不行,抓不到,也是他们公安局的责任。”
面对鲁军这一意外的举动,傅志并不动容,反而他眉宇间原本就有的忧愁似乎更加浓重。看柳兰拽起鲁军,他问道:“你的消息很灵啊!你怎么知道的?”
鲁军一时愕然,倒是柳兰抢过话头:“怎么的?你觉得你们公安很保密啊!这个地方谁不认识你傅志?你不认识别人,别人还不认识你。你往哪儿一走还不是连风带雨?”
柳兰的抢白有理有据,一时间,傅志也是无话可说。
其实,这次万里之行,傅志带的是外单位的车。这是为了行动的方便,而且,全部是地方牌照,没有一辆有警用标志。其目的当然是为了保密,为了行动的突然和准确。可是,自以为神秘的行动刚到家就已经是人人皆知了。
傅志细想一下,也难怪,狄凯牺牲,已经通知了他的家属。许波的死亡也通知了许进,这都是为了善后而不得不办的事。
可是,鲁军对于这两件事恰恰不感兴趣。他唯独感兴趣的是李原海的抓获,这是什么意思呢?傅志心中本来就有的疑问,再一次升起。
“傅叔,这个李原海应该马上枪毙吧!”鲁军又问道。
“那可是法院的事了,我们公安就管抓人。”傅志说得很原则。
柳兰召唤大家坐,傅志和鲁军都坐到沙发上。傅晓梅回到她的房间换衣服,柳兰张罗茶水。鲁军继续问道:“傅叔,我听说有一种说法叫追诉时效。意思是说犯了罪,时间一长就不追诉了。是吗?”
傅志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皮说:“那得看是怎么一个情况?具体的事还是检察院说得算,看他们的意见。”
也许,傅志的回答让鲁军不得要领。
“噢!”鲁军垂下了眼皮,随手又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包茶叶说道:“傅叔,洞庭碧螺春。朋友捎来的,绝对的新茶,你尝尝。”
那边厨房里又传来了柳兰的声音:“哎呀!你们这是弄的什么东西啊,我也打不开啊!”
傅志家的这个单元装修得不错,厨房是一个开放式的厨房,和客厅是连在一起的,柳兰的声音清晰可辨。
晓梅从她的房间里出来,听柳兰说话,她回答:“你喊什么?那是鲁军找朋友给捎来的阳澄湖大闸蟹,专门给爸爸接风洗尘的。”
哎哟哟,原来是姑爷捎来专门孝敬老丈人的!柳兰不说话了,她仅是以旋风般的速度沏上茶来,首先放在鲁军面前一杯说:“军子喝,这是你上次拿来的云南普洱。”
端着茶杯,傅志说话了:“军子,这世界上的事是纸里包不住火啊!你说,这李原海跑出去12年了。可善恶到头终有报,他还是没有跑了。而且,很简单,我们这么远到了山西,他竟然是一头撞上。乖乖地撞在我们怀里,你说怪不怪?”随即他又跟上了一句话,“是不是你老爸显灵啊!”
傅志的脸上现出了微笑。
他的话引起了一家人的兴趣,晓梅围在傅志的腿前摇晃着说道:“爸,你给说一说。具体点,别让我们猜。”
傅志扫了鲁军一眼,鲁军还是那副漠然的眼神,不过,可以看出他对傅志的话特别专心。于是,傅志就将抓捕李原海的过程说了一遍。
别人没说话,柳兰先表态:“别听你爸瞎说,估计不知他们费了多少劲呢?你没看刚才你爸那样呢!”
她的话还没说完,傅志立马打断她话头说道:“行了,就你话多!我和你瞎说。鲁军在这儿,我能和他瞎说?你还是没看到吧?李原海已经不是当初的样了,老得不成样。那边全是小煤矿,全部都在井下采煤,12年不见天日的日子也够他呛。不说是傻了,整个人也差不多算个智商低下。”
傅志的话是有来源的,在恶水县看守所里提出李原海,傅志曾经和他简单地谈了一把。李原海痛哭流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傅大队啊!我该死,我混蛋。”说着话,他扇自己的耳光,可能他还认为傅志是个队长,他继续说道:“我不该捅了鲁队长啊!实际上没什么,他是干这行的。他不抓我抓谁?他和我没有个人恩怨呐,我何必呀!就是赌个博,无非是罚点钱,我跑什么跑。你是不知道?这12年里我是人不人、鬼不鬼啊!每天提心吊胆,就怕汽车响。只有到了井下,我才放下心来。别人害怕下井,我是盼着下井,到了井下漆黑一片,打着头上的灯就照眼前的一块儿,什么也不用想,就是干活。老板黑啊,黑得透顶,一年到头不给开钱,说是存在他那儿。还不让走,其实就是让走我也不会走。在这个煤洞里活着和死没有多大区别,无非是我们有口气算个活死人。傅队长,有啥别有病,干啥别犯法。我是知道了,下辈子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犯法。”
干枯的李原海真是有感而发,傅志审讯过多少疑犯?他看透了,李原海说的是真心话。看到他摇颤的一头白发,傅志不仅心中一热,似乎有了某种感触。他压低声音问道:“既然如此,你给我说实话,你杀了老闻一家人,东西哪儿去了?”
“什么?”李原海瞪大了肉皮里的眼睛,大声喊道,“哪可不是我干的!傅队长,我冤枉啊!”
那一刻,傅志的心沉到了海底。
3
入夜,傅志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终于,他害怕影响柳兰的入眠,自己知趣地披上睡袍轻轻地来到小书房。傅志喜欢舞文弄墨,装修这个单元的时候,他亲自布置了这个属于他自己的天地。
打开台灯,灯伞下柔和的光线撒落在写字台上,那里有他钟爱的一个笔记本。顺墙是一排书柜,从《资治通鉴》到《论语》《中庸》,国学经典摆满了书柜。这些书傅志绝对不是用来摆样子,谈不到通读但他基本上也是翻了个遍。在公安警察当中,他也算个少有的博学多才之人。
正因为如此,遇到事情傅志总想求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原因,也是脑海里总不平静,许多事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临睡之前,柳兰尽其所能地安慰了他一番:“老傅啊!人死不能复生。你那么悲伤有什么用?将来咱们多照看一下他们家就是了。当个警察,这么些年你能平安都是我的万幸。你说你们,遇到事生死都不知道。可是,老百姓怎么看你们?说你们好的不多。老傅,有些事别太认真,多大岁数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最明智的。”
本来,柳兰开始说得傅志心中很热。可后来的话傅志是越听越不顺耳,可他仍然是强压着心头的反感,用被压头一声不吱。
柳兰和他生活多年,当然知道傅志的这个状态是对她说话的不满意。于是,她翻了个身小声嘟囔道:“行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不说了。你也早点休息,还是身体要紧。”
傅志从来不想和柳兰正面冲突,遇到不顺心的事,他都是强压着心中的不满。常了,柳兰也心领神会,她也克制自己像急刹车一样,很多话戛然而止。于是,多年来,他们的家庭和睦是出了名的。也许,这也验证了柳兰刚才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多事就过去了。太较真的结果,都是跟自己过不去。
坐到写字台后面那个半圆形的皮椅上,他回味、咀嚼着柳兰的话,竟不免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像是句行话,也好像是句俗话。什么意思呢?傅志当然明白。也许,生活中可以用。比如他和柳兰,家庭中的一些事差不多就行。正面的冲突少了,自然也就和谐了。是啊!生活中哪儿有“全”的啊?宽容与理解永远是和谐及友谊的保证。
可是,如果狄凯见到拿枪的许波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想到狄凯他就想到了大治,想到了大治12年前是鲁军抱着浑身血痕的他走进医院的。不知为什么,那一次傅志没哭。他没感到有眼泪,相反,他的心中是仇恨,对于杀害公安干警的凶手的仇恨。可是,没想到12年里李原海竟然是在那样的条件下生存。活着与死了何异?当他佝偻着身子突然出现在傅志眼前时,他差一点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岁月将一个凶汉磨成了小老头,磨成了一个逆来顺受的老绵羊。
可不管他是凶汉也好,还是绵羊也好,傅志必须将他交给法庭。没有办法,法律就是一部高压电网,谁触上谁完蛋。
他的书架上也有《刑法》《刑法解释》《刑法大全》等,他记得一个学者给法律下过定义:人们社会生活必须遵循的准则。一个必须,一个准则,将法律解释得够透。
想到这儿,他的心有些冷,一件睡袍似乎挡不住这来自心里的寒意。法律真像一个刚性的架框一样吗?泛着冰冷而无情的光泽,告诉人们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回到卧室加了一件衣服,然后,他到书房里打开了电脑。
夜深人自静,这小小的斗室里傅志亲笔写了一个条幅“室雅何须大”。的确,斗室不大非常的雅致。墙壁雪白,灯光柔和,脚下有一盆贵妃竹,写字台上是一盆文竹。墙角处傅志还设计了一个半圆形的鱼缸,里面养着两条漂亮的银龙。它们如将军般在水中游弋,既悠闲又威风。
突然,傅志的眼睛在网页上的新闻处停了下来。原来,某处出现了一起冤案。一个杀人犯被捕入狱,11年后,真凶落网。此起冤案引起网上的一片哗然,当地公安千夫所指。同时,由此而来引发了一系列的后果,可是,这些都引不起傅志的兴趣了。他的脑海里又一次翻腾,他不由得想起了鲁军。
他今天问了那么一句话:有一种说法叫追诉时效。意思是一个人犯了罪,时间一长过了期限就不追诉了?
鲁军这话傅志当然懂得,那是有规定的,是说有些个别案件,政法机关当时没有立案,过了一段再发现属于追诉失效。那么,鲁军问这个事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傅志的心中已经有答案。可这答案似是而非,又让他翻江倒海。连这电脑网页上的新闻都带有强烈的刺激,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鬼楼案件可是公安早已经立案的,按照法律程序,追诉时效与此无干啊!李原海杀人偿命,他逃到天涯海角,今天被抓回命运已定。
可是,如果李原海的交代属实,鬼楼案件与他无关,那么……
多年的刑警,多年参与刑侦审讯,傅志已经练出他的判断和推理。当李原海用哭腔大声喊他的冤枉的时候,傅志能看到他眼光里的愤慨和无奈。他两臂抖动,戴有手铐的双手上举。傅志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信号:错了!当初的结论错了。历经12年的风雨沧桑,此刻的李原海已经是只求一死,他已经没有撒谎的必要。
继续审讯,李原海讲述了翡翠如意的由来。一切竟然如戏剧一样,纯属偶然。
12年前的那天晚上李原海夜班,下半夜,他开着空车沿海滨大道转了一圈没有拉着客人。转到鬼楼别墅区时,空旷的大道上一个少年向他做出手势。那少年肩膀上扛着一个大包,费力地上了车。当时,他没坐前排,一个人去了后排。
看他上车,李原海启动车前行的同时问他:“到哪儿?”
少年听到他的声音有些迟疑,车开出不远,他就说道:“停车!”
李原海还感到奇怪,夜半搭车才走了这么远就要下车?不过他开车向来不愿意多问,管他呢!给上钱就行。收下少年给他的车费,他开车转了几圈再也没拉到客人。天快亮时,他将车辆停靠到南洋浴池门前。按照他的经验,这个时刻浴池会有客人。
停车后,无意间他向后一回头,浴池门前的灯光射进车内,他发现了那个绿幽幽的东西。
真是天边飞来的意外之财,就李原海来讲,他从来没想去物归原主。得到那个翡翠如意,由于他不知其为何物,曾经请人给鉴别,消息走漏进了许进的耳朵。
可惜的是,这意外之财带给二人的除了厄运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事情隔着的无非一层纸,李原海交代完毕,傅志好久没有说话,一棵烟仿佛是“吞”一样狠狠地抽了下去。这说明什么?鬼楼案件的结论错了!一切要重新开始。然而,他最好的同事、搭档狄凯不在了,当初很多事都在他的脑海里。
李原海被押出审讯室,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傅志的心中是无比的懊恼。这么大的一起案件,仅凭李原海的口供是不能改变的。可是,凭他的口供却可以使你无法定案,起码是无法给他定罪。
李原海啊、李原海,纯粹是他的一个麻烦。
许波身上有了另外一个收获,他手腕上的劳力士,回到局里调出当初的材料比对,果然是鬼楼丢失的物品。
那么,许波就是鬼楼案件的嫌疑人了?
可是,李原海摇摇头,许波个头太大,他不可能是那天晚上坐车的少年。简直可恨极了,一个李大傻,事隔12年记忆力还如此清晰?
一切都让他给搅糊涂了,这个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
李原海真是让傅志懊恼,可是这懊恼归懊恼,他心中的那块阴影却是因为李原海的供词变得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