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之下,火把阵阵灼热。轻盈的雪花缓缓下落,却在还没来得及靠近的时候,化作轻雾四散。
火苗跳动,一片寂静中只有火把“呲吧呲吧”燃着的声响尤为清晰。
这或许是离长寿宫不远的地界,具体是哪个宫云婧川也不很清楚,总之太后病重,并不是能远途奔波的类型,看样子也是被临时请过来的。
散乱的发间仅插了根白玉簪子,粉黛清淡,这般模样倒叫妇人的面容显得柔和了些,平添了几分破庙时候的感觉——尽管云婧川知道,这不过是表象罢了。
而在寥寥数人对面下首,有一白一黑二人跪地。
其中白衫人面容惨白,身形瘦削,衣物松松垮垮的搭在精致而剔透的锁骨之上,本是一副惹人垂怜的模样,却虽俯首而身形笔直——看样子,慕子恒还是很有写底气的。
而旁侧的黑衣人却没有那么幸运了。整个人被五花大绑着,或许因为绳索过紧的关系,男子只能弓着身子,泛着土灰色的墨发上凌乱的不知道插着什么杂物,而在绳结最后回归的地方,那素白的手腕处,似乎还透着紫青!
云枫哥哥被用了刑?!
虽说慕子恒身为皇子,而且也有太后在后面撑腰,受到厚待也属情理之中。可是,分明被抓着的时候,又不是云枫哥哥一人,这区别对待是否也太过分了一些?
云婧川情急,身后秦珏长臂一伸,宽大的手掌复而捂住了女子的嘴巴。
“姑娘,莫要冲动。先看看情形再说。”
可是尽管前有长平王赤裸裸的威胁,那二人却好似商量好了一般,嘴角都没有翕动一下。
慕子恒身形伟岸,端的是理直气壮的架子,而云枫却好似已经认罪一般,低头黯然——这却是连傻子都知道应该去欺负谁,尤其,太后在场,有谁敢当着她的面去为难太子?
“云枫!还不速速将那日情形如实招来!”在太后与长平王这两个头头都没有出声的时候,却有一粗犷而冷峻的中年男子厉声而出。
云婧川扒在墙头循声望去,心下禁不住咯噔一声,是程震大人!
听那时长平王的意思,今日的提审更像是提前进行的。而意外的是,既然事情已经闹大,必然不好善了,这莫不是太后想要保全慕子恒而特别要求的?
不过,也算是给那二人一个辩驳的机会。所以除了太后长平王二人,其余的应该都是目击者了。只是并非公开审理,程震却还出现的话,难道说,其实那日的事情正好被程震撞见了?
微风轻拂,黑衣男子头上垂下的额发柔柔划过面颊。那面容隐在额发之下,却是让人颇难猜透究竟是何想法。而云枫嘴唇抿的死紧,过了半刻仍旧一丝声息都无。
这摆明了是不愿意说。可是,云婧川不理解,都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情。
对于慕子恒而言,很有可能因为这件事失了群臣拥护而错失帝王之位,而对于云枫——本来就是戴罪之身,这么一来岂不是要分分钟被砍头的节奏?
即使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是,有什么是比性命更为重要的呢?
云婧川唇角微动,身后男子已经准确的感应到她的心焦。手臂缓缓收紧,那禁锢着的力气愈发大了一些。
云婧川吃痛,可连哼声都不能发出来,完好的那只手向上插进男子手心,想要让他松手,甚至后来都使力掐了那人一把,可是男子似神经迟钝,竟是分毫不觉。
直至云婧川的力气缓了一些,秦珏才眉目沉沉的盯着那处,声音清晰却又低沉,“事情很复杂,远远不只你想象中的那样。那云枫虽然被制,却未必是无辜之人。”
这话是何意?
云婧川仿若被抽空了力气。听这男子的意思,难道知道事情始末?
可是太后都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还是说,这人本就有自己的情报系统,能得到比较详尽的信息?
程震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回应,念在原本与云相交好的份上想有些提醒的,可是干瞪着眼睛半响那少年都没有抬头多看一眼,可怜两大车的秋波也不知最后送向了何方。
太后眉头紧蹙,显然已是极为不耐,眼见着嘴角微开似乎是要发布新的命令,程震紧赶着率先站了出来,对着那黑衣男子当头就是一声厉喝,“云枫,你总该知道通敌叛国是何重罪吧?”
长平王眸光沉沉的望向程震的方向,那眼眸中究竟是何意味,程震也看不甚分明。但是男子目光掠过的时候,程震下意识就接续着道,“九族……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啊!即使你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是云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呢?他们的生死你也置之不顾么?”
黑衣男子的身形终于不可控制的一动,程震见状竖耳以待。但是云枫极为缓慢抬起的面容之上,却全是看破一切的淡然,干裂的嘴角微微翕动,出口的却是一句反问,“难道没有这件事情,云家人就能活下去了么?”
“通敌叛国……”一字一句的念着,云枫轻蔑的一笑,“父亲不早就坐实了这罪名么?若不是皇恩浩荡,云枫现今已是一堆白骨。多活了这么久已然是幸运,怎敢奢求更多呢?”
迂腐!爹爹是爹爹,既然皇帝不追究那就要好好的活着,怎么听这口音还似乎是活腻了而一心求死呢?
果然,太后已然抓住了这话音,顺势又把过错全部推到云枫身上,“哼!就说恒儿怎会做出这种事情,定然是你这贼子贼心不死,知道活不长久就妄想拉个垫背的!”
太后的措辞其实程震也甚为不喜。云相有罪,可若是换个立场,却也未必有罪。
程震是武官,却也是读书人。需要更别人讲道理的人,自己也首先得讲道理才行。
云相虽然担的是通敌叛国的名声,可是细细想去这任职许久却从来都没有做过半分对不起大盛,对不起百姓的事情,反而做了许多造福百姓之事——倘若真的是细作的话,那么做出这等事的细作,是不是该敞开国门去欢迎呢?
何况,国有不同,且人有所属。云相是北越人,自然尊的是北越这个国,就算真的对不起大盛,又何来“叛国”这一说呢?
不过,云枫这般通透的明白云家人的下场,还是让程震稍稍有些羞愧。这样子,想用云家人做挟迫使这孩子坦白从宽来保住他的命怕是不可能了。
然而就在程震颇为忧愁的时候,突然一瞥到铜面男子,一个想法登时浮上心头。
程震定定神,终于还是沉声,“你可知这九族中甚至还有已经嫁与太子殿下的云侧妃,和摄政王的王妃?”
是侍妾好不?云婧川心下嘀咕,而那头,云枫已经接着回应,“出嫁从夫,云静与云婉既然已经是皇家人,该忧愁这问题的难道不是这‘夫’么?您说是不是呢,长平王?”
云婧川注意到,云枫这句话中唤着那个人的时候,并不是摄政王。在这长平王形势大好的时候,却还唤着先前的称呼,若是碰上个小肚鸡肠的人,岂不又是逮着机会分分钟开虐的模式?
长平王倒是没有这称呼而有什么异样,眸光坦然的对上云枫,神色一如既往的寡淡,只道,“本王不会徇私枉法,必要的时候大义灭亲也不是不可!”
这是在人前,长平王极为少有的铿锵不容人质疑的语气。
闻言,云婧川淡然,然而却似乎勾起了秦珏敏感的神经。微俯首自后面靠近女子的耳朵,秦珏道,“呐,长平王都要对你‘大义灭亲’,你还是欢喜他?”
云婧川不置可否,这个时候却是连挣扎都不再有,只目光灼灼的盯着前方。
而云婧川的沉默却叫秦珏怀疑,这是一种默认了。一时间心下滋味莫名,似乎还极为奇怪的沉重了一些。
其实云婧川只是单纯的不再想去想这些问题罢了。欢喜什么的已经无关紧要了,反正一开始也已经知道,他的心里从来对她就不是欢喜,这样说出口,反而比较容易接受许多了。
“哈哈……”突兀的一阵狂笑打断了云婧川的思绪,云枫就像是突然受到什么刺激一般大笑不已,而在笑声将要消失之余,有温润的声音淡淡如风荷。
“是我叫他去的云相府。那北越太子也是我联系过来的。所谓缘由,”慕子恒顿了顿,轻缓起身,目光却直勾勾的望着长平王的方向,“父皇因你母妃冷落母后,王兄又得了属于我的全部,我想要复仇。”
太后一口气不顺,差点从椅子上栽倒下来,“恒儿,你!”
“皇祖母,”慕子恒目光转向太后那侧,淡淡一笑,却蓦地噗通跪地,“恒儿不孝,既不能守在父皇身侧,也不能伴着皇祖母尽孝了。恒儿此般在劫难逃,还望皇祖母能珍重。”
明明说着复仇,却是将所有事情都看淡的语气,尤其是最后与太后言说之时,那人嘴角挂着的那丝笑容,云婧川从其中看到了明显的勉强。
简直就像是方才那时的云枫一般,喂喂,难道也不想活了?
“他在说谎,”这个时候身侧男子沉闷的声音传来,犹如下结论一般的语气,“秦珏根本没有去云相府。慕子恒定然是试图隐瞒什么。”
“恒儿……”太后声音蓦地软了下去,似乎还有些哽咽着的掩面。
而在这时,长平王厉声,“太子私通敌寇,罪证确凿,现贬为庶人,押入死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