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皇上在朝堂上重提哈图一事,长安王极力反对开战,郑亲王则连朝都没有上,称病告假。小潘子说,郑亲王肯定在李正茂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到了朝上,既不好说主和,又不好公开跟李正茂对着干,就算两家关系已经出现裂缝,也最好别张扬开去,只好干脆躲在家里。我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堂堂国丈也会当缩头乌龟。皇后没能兑现承诺,来钦安殿请罪,皇上简单安慰了两句,说就算没有哈图索地这件事,他也会考虑册封太子一事的,毕竟李昱是长子,这也符合礼法。皇后听到这话,略微放心一些,识趣地回宫照顾小皇子去了。
是夜,皇上又去了烟霞殿和万淑宁手谈议政。一年了,盘上布局早已更改无数回,始终未变的,就是那两枚顽棋。然而今夜,皇上将上一横右二纵的白棋移到了右五纵上。我知道,这枚白子就是郑氏家族,棋子滑过的瞬间在棋盘上留下雾白色的拖痕,这一步走得太沉重。如今,整个棋盘上丝毫未动的那一枚白子就是长安王府,它与其它棋子的距离越来越远,与棋盘上属于它的那一点越粘越牢,若再不移开,恐怕就只能用刀铲去除了。
皇上拾起一枚黑子,再三犹豫,最终放回原位。我知道,那枚黑子代表烟霞殿,或指万淑宁,或指纪双木,也可能同时指她们两个人。皇上的目光渐渐黯淡,似乎心中悲伤,凄情浮面。他竟然抓起桌上的绒布丢落棋盘盖住那些黑白子,不愿意回头去看的样子,惆怅地说,“朕今日不落子了,西樵,回钦安殿。”
“皇上,”万淑宁竟然抓住皇上的手腕,“淑宁已经决定了,就算皇上不落子,淑宁也会去的。”
“可要是万一……”
“只有一种万一,”万淑宁悲怆地笑着,“就是皇上背弃约定,得天下而负淑宁。”
皇上反手微微托起万淑宁的手腕,翻转手掌,对贴万淑宁的掌心,渐渐抬高与肩膀平,如击掌盟约之势,“淑宁许朕以天下,朕许淑宁以后位,既有承诺在先,朕绝不负约。”
万淑宁的另一只手掀开绒布,拾起那枚黑子举起在皇上眼前,“淑宁对皇上,从来倾心直说,今天也不例外。淑宁管不了天下苍生,也管不了人间正道,淑宁只想要一个拥有天下的夫君,只想要一个完整的皇后之位。若天下最终为李正茂所得,皇上许给淑宁皇后之位又有何用?淑宁愿意赌命一搏,都是为了淑宁自己,皇上无须有任何的负担。”万淑宁将黑子又往前送了一点,“请皇上落子,成全淑宁。”
皇上眉头紧蹙,盯着那枚黑子看了很久很久,而后愁云笼罩的眼扫过棋盘,忽然一把夺过拍在棋盘上。“西樵,回宫!”皇上顺势手掌一撑,扭头就走。掌心离开棋盘的一刻,我看见那枚顽固的白子碎裂成瓣,黑子稳稳落于碎瓣之上,完好无损。
从烟霞殿回来,皇上一言不发,和衣倒床就睡,我刚要说什么,被小潘子从背后捂住嘴,硬拽着到了殿外。“你拉我做什么?”我挣脱开,抹抹嘴巴,深吸了两口气。
“你知道什么?”他朝里张望了两眼,教训起我来,“我伺候皇上二十多年了,像今天这种情况,就遇上过一次,就那一次呀,把我给吓的。”话音刚落,殿里就传来砸东西的声音。我刚要进去看,就被小潘子拦住,“别,别拦着,让皇上把气撒出来就没事儿了。”
“撒气?”
小潘子做贼似地左顾右盼,压低声音说,“当年皇后和长安王世子的事儿被皇上知道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哎,你们别以为皇上对皇后真的那么绝情绝意,是皇后先负皇上的。那个时候,皇上可伤心了,从此再也没有给过皇后笑脸。你在中宫那么久,没理由不知道的。”
“那皇上今天是……”我没有再说下去,愣愣地望着殿门,每每皇上提及皇后时的言语神情翻涌上来,竟然让我有别样的触动。我忽然觉得,皇上才是受伤最深的那一个,虽然坐拥天下,却怀抱满目疮痍的虚爱。皇后为母仪天下而放弃****,万淑宁也是为母仪天下而付出所有,若皇上不是皇上,还会有这些决绝的割舍和执著的倾注吗?皇后越在乎名分,万淑宁越义无反顾,皇上就看得越清楚,他爱的两个女人,都只爱他的天下。
我和小潘子在殿外守了一夜,等到天微微发白,他叫醒我,一起悄悄地溜进殿内。“离皇上起床还差半个时辰呢,这么早进来做什么,万一惊醒了皇上怎么办?”我蹑手蹑脚,几次想要回头出去。忽然,我脚下不知踩了什么,有点疼,轻轻地哎哟了一声,被小潘子捂住嘴。
“瞧瞧瞧瞧,你踩的是什么?”小潘子只用气声说话。
我低头一看,竟然是碎瓷片,这时,我想起昨晚殿里传出的砸东西的声音,赶紧再往里放眼一瞧,天哪,满地都是碎瓷,结实的铜制器皿滚落各处东倒西歪,娇艳的花草在花盆的碎瓦和泥巴中彻底被糟践了模样,还有撕扯下来的半幅幔帐落在倒地的屏风上,整个寝殿就像被人洗劫过一样,混乱不堪。唯独,唯独皇上安睡榻上,那份安逸与满地狼藉格格不入。
小潘子咬耳朵说,“你不会想要留着这副残局恭迎皇上起床吧,半个时辰,真的早吗?”
原来是拉我来收拾残局的。我不禁苦笑。钦安寝殿不许其他下人进来,只能我们两个自己来,可还不能大刀阔斧地干,轻手轻脚地,足足得收拾半个时辰都未必够。我不再废话,麻利地收拾起来。撕落的幔帐成了包裹杂碎的好东西,碎瓦花泥、破瓷烂卷,统统包起来扔掉,铜器虽然未损,也置换成新的,扫清地面遗留的碎末尘泥,拆下半幅幔帐,撤走破损的屏风,总算是让寝殿恢复了本来的面貌。皇上醒来,洗漱更衣用膳上朝,按部就班,无论言行神情都与往日一般无二,比这寝殿复原得还要彻底。
我没有跟去金銮殿,留在寝殿收拾床榻。昨夜皇上和衣而睡,所有的被褥枕头都要换掉。忙完这些,我掐准时间,到钦安殿外等皇上,谁知先等来了锦颐宫的宫婢小桃。她带给我一个消息,就是皇后今日向太后请旨去太庙祈福,因小皇子未满百日,不能出宫,云妃又卧病在床,就把小皇子托给谧妃照顾半日,谧妃已经应承下来,此刻小皇子正在锦颐宫。皇上回来后,我将此事告知,皇上眉尖若蹙似有思虑,最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皇后刚进宫那几年,时常以祈福之名单独出宫,近来三年,好像不太去了,如今又去,定是又要生事端了。
也许是心虚,我觉得皇上所说恰是暗示我心中所忧。皇后以前出宫,都与长安王李昊有关,直到三年前出了纪双木替万淑宁出嫁半路折回的事,菊花台相见后,皇后与李昊之间算是彻底断了情谊。今日小桃所说,令我也颇为意外,时至今日,若有什么事逼得皇后与李昊厚颜相见,那么就只有劝说李正茂弃和开战一事了。皇后果然还是不肯放弃,但她若出面,万淑宁那边又要如何交待呢?
皇上似乎也在担心这一点,午歇过后听说皇后已经把小皇子接回了中宫,就让我过去看看。这段时间我常替皇上去中宫看望小皇子,所以也不需要编排什么借口,随便挑几件小玩意当作赏赐带去就行。
皇后今日穿得极为素净,跟太庙祈福的说法很是相合,我借着这一点,问及她今日的行程,她也直说去了太庙,如此坦白,我反倒不好再追究了。我逗留了一刻钟,几次旁敲侧击,想要看出些端倪,最终不能成,甚至,连她是不是和李昊见过面我都看不出来。唯一的收获,就是我在她身上闻到淡淡的奇怪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