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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你就像风在说话(1)

柳湖路的傍晚,夕阳已经落到了瘦西湖的那一边,温暖的余晖把粼粼的湖面染成一片绛紫色。清绘站在空荡荡的房间,窗外细碎的阳光透进来,令这房间更显旧和舒适,隐约像是最后的归宿。

前几天,邻居阿婆过来告诉清绘妈妈,说是有一个附近打工的乡下佬,拖着一只大木头箱子,挨家问询有没有房屋出租。阿婆是这一条街有名的包租婆,听说其夫家祖上是盐商巨贾,守着一片祖产,前后二十多间房。

妈妈本来已经回拒的,家里实在拥挤,又腾出一间来做水果店。可是爸爸知道后,又去找到阿婆。他想把清绘现在住的那间屋空出来租出去,清绘就搬到楼下跟妹妹住。爸爸也有苦衷,他失业两年了,又一直找不到新工作,而家里的水果店又半死不活。

可清绘还是有点舍不得,她很喜欢那个房间,虽然很小,却很干净,墙壁是淡淡粉色的壁纸,台灯是爸爸以前在工厂上班的时候自己做的手工,是由一只飞机模型改装而成的,落在床头,亮起萤白的光。清绘最爱它亮在枕边看书,她有一整个书架的书。

许安搬过来的那天,淅淅沥沥下着雨。那段时间,天气总是这样,刚刚还晴空万里,一转眼便电闪雷鸣,可是下过几滴雨点之后,风一吹,天又蓝起来。

许安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清绘明明看见他就站在身后,却埋头假装看不见。他穿了一件蓝色的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只手拎一只笨重的木头箱子,不说一句话,低头站着。巧得很,清绘也是穿蓝色的T恤,牛仔裤,头发在脑后束成清爽的马尾,看起来,情侣装一般。不过清绘的蓝,是清澈的湖水蓝。而许安的蓝,则是灰蓝,像是下雨前阴霾的天空。

许安就一直站在那里,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上去。清绘也没有让开的意思。她是那么讨厌有一个陌生的人搬来自己家,打扰自己的生活。她故意把炉门封上,烟一下子涌出来,弥漫了仄仄的楼梯。他一只手拎一只木头箱子,无法挥手,被熏得眼泪刷刷地流。清绘也被熏出了眼泪。所以第一次见面,两个人便都是哭着的,也许,这便注定了他们的结局。

许安把两只木头箱子放在地板上,小的那只是他的工具箱,大的那只是他的行李箱,全都是他自己用工地的废木材做的。他是一个木匠,祖传的手艺。爷爷教给他许多绝活,比如说雕刻,可是现在的装修已经用不上了。

这间房子虽然离工地很近,但是太旧了,地板咯吱咯吱响。他拧开收音机,搜索不到熟悉的频率。

最近清绘在读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是因为看了同名的电视剧才想起来要看的。她看完了前一册,想起另一册大概还在二楼房间的书柜,于是上楼去取。

她敲一敲门。

许安过来开门,惊讶了一下,又忽然明白什么似的,走出门去,靠着楼梯的扶手等她。床头的飞机灯开着,暖暖萤白的光。收音机沙沙地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清绘听得入迷,他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看向喧闹的街。

那以后,清绘便会经常去楼取书,每次只要敲敲门,许安便会默不作声地走出去。

有一次,就在清绘抱着书准备走出去的时候,看见他微微抬起头,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又低下头。走到楼梯口,终于听见他在身后说:“你的那本《青春的伤口》,可不可以借我看?”他的声音很小,而且始终没有再抬起头。

清绘停下脚步,折回房间,取下那本《青春的伤口》,和怀里的书一起抱下楼去。

妹妹的床很小,两个人挤成一团,钻在薄薄的被子里,猫着腰,打打闹闹。爸爸走进来,拍一拍清绘的头,“你和妹妹早点睡,爸爸妈妈去城东进货。”

半夜的时候,清绘听见院子里有人拍门。妹妹看向清绘,询问的眼神。

“爸爸妈妈有钥匙,一定是楼上的。”

“哦,那,开不开?”妹妹小声地问。

“不开。”清绘很坚决。

两个人又把头钻进被子,小声地说话。敲门声在半个小时之后,又响了一下,再没响起。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清绘和妹妹都睡着了,清绘隐约听到院子里轰隆一声响,以为是梦,翻一个身,又沉沉睡去。

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看见许安摔在院子里,妈妈赶紧过去,想要扶起他,被爸爸大声喝止,“不要乱动,以免造成二次伤害。”他匆匆拨打急救电话。

救护车“哇呜,哇呜……”地划过沉睡的午夜,清绘穿着睡衣跑出来,看见医护人员正检查着许安的伤口,小声地询问着什么,妈妈在一旁老是抢答,感同身受。充气担架气鼓鼓地将许安瘦小的身体嵌进去,他的眼睛正视前方,很平静的样子,好像眼前乱糟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有一刹那,他看见了人群中的清绘,也是那一刹那,他闭上了眼睛。

爸爸站在窗口,举着许安的CT胶片对着阳光看,不可置信,“粉碎性骨折,墙就那么一点高,怎么可能?”

许安躺在臃肿的被褥里,只是轻轻说:“命。”

“你这孩子真是,家里有人的,你敲敲门不就是了。”爸爸责备。

许安不再说话,静静地躺着。

妈妈也走进来,关切地问:“怎么样了?”

“粉碎性骨折。”爸爸回答。

“小安怎么会那么晚回来?他平时都很早。”妈妈也很难过。

“昨天是他二十岁生日,几个小老乡聚在一起,喝了一点酒。”

下午上学的时候,妈妈装了一袋橙,递给清绘,“等一下你路过医院,把这些给小安送过去。”

清绘接过来,转身去推自行车。

双人病房里只躺着许安一个人,清绘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许安侧躺着,看不见他的脸。头顶的吊瓶一滴一滴如沙漏,在经过一辈子那么长的两分钟之后,清绘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去。

许安闭着眼睛,睡着了。清绘轻轻将水果放在他床头的柜子上面,又站了一会儿。这是清绘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今天听爸爸说他二十岁的时候,她很惊讶,一直以为,他应该有三十五岁。现在看着,他真的就是二十岁的样子,那样温柔的侧脸和嘴角。

今天许安出院,几个老乡请了假接他。他一路跳着脚,走到水果店门口时,他停下来,扶着门框,低着头,尽量不碰到头顶的贝壳风铃。

妈妈赶紧迎出来:“出院啦,怎么也不讲一声?”

许安轻声喊:“阿姨。”

清绘正在楼上房间找一本书,听见他们说话,也走出来,两个人,四目相对。

妈妈喊:“啊呦,你钻在小安房间里做什么,快出来,快出来。”妈妈热情似火,弄得清绘到像是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许安跟着妈妈一瘸一瘸地走上楼来,清绘抱着一本书站在一旁。妈妈帮许安揭开罩在床上的旧床单,又拉开窗帘,“南风天,灰尘大,罩起来就好多了。”

许安感激而腼腆地笑笑。

妈妈招呼清绘过来帮忙,清绘赶紧放下手里的书。也许是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簪在头发上的铅笔不知道什么时候脱落了,挽在脑后的髻散开来,一缕头发散落在肩膀,一缕头发遮住了额角。今天她穿了一条黑白灰格子的背带裤,早上妹妹还笑她装嫩,现在看起来,却是很憔悴的样子。

清绘放学回家,听见许安的房间传来五月天的歌,她敲敲门。许安斜躺在床上,胡乱地调着手里的收音机,沙沙的电流声夹杂着一闪而过的情歌,看见清绘进来,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清绘说:“我拿完书马上就走。”他才停下来,盯着手里的收音机,好像那不是收音机,而是电视机,他能看到画面。

该取哪一本书呢?清绘站在书柜前。她发现,今天许安又穿了第一次那件灰蓝色的T恤,而自己也穿了那件湖水蓝的T恤,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初夏。

妈妈端着汤在楼下喊:“清绘,吃饭了。”

“我下去了。”清绘胡乱拿一本书。

“好。”他的声音若有若无。

妈妈从厨房出来,敲一下清绘的脑袋,“说过多少次了,喝汤的时候要先盛到自己的碗里再喝,不要直接舀到嘴里,多没教养一样。”清绘朝楼上看一眼,又瞪一眼妈妈,窘得恨不能把脑袋埋进饭碗,好像自己真的很没教养一样。

妈妈也朝楼上看一眼,小声问:“出院的时候医生不是说休养一个月就不瘸了,怎么出院两个月了,到瘸得更厉害了?”

“是因为上班太早了,没休养好。”爸爸说:“这也是个苦孩子,才二十岁,腿就废了。”

清绘低着头,把脸埋进碗里,在亚马逊的蝴蝶扇动翅膀的时候,它怎么会知道在得克萨斯州的那一场龙卷风呢?

清绘宽慰自己。

爸爸在桌子上放一只苹果,让清绘练习素描,希望高考的时候能增加一点特长分。

“你以为你是达?芬奇吗,画的苹果像鸡蛋。”爸爸发脾气,“炭笔应该轻一些,让暗影不那么暗,这样物体便会有存在感。”

“叔叔。”什么时候,许安站在了爸爸身后,递给爸爸这个月的房租。

爸爸接过来,看一眼,疑惑地问他,“怎么多了?”

许安解释,“还有六月和五月的。”

爸爸把钱推给他,“那两个月你住院,就免了。”

许安把手插进口袋,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又坚持。

清绘捧着速写簿,失神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不一会儿,收音机又响起来,这好像是他唯一的娱乐。

清绘把速写簿摊在膝盖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无心地转着手里的铅笔,静静地听。沙沙的电流声,隐约又陈旧,弥漫在飘着水果香气的老宅里,安逸得让人灵魂出窍。

清绘昏昏欲睡,可是音乐太好听了,舍不得闭上眼睛:

爸爸翻出一个陶罐,里面插了一束干了的雏菊。他让清绘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画它,要注意光与影。可是清绘四个方向全都画过了,它都是一罐雏菊,不觉得有什么区别啊?

“为什么你画的每一幅,都像是一只废纸篓里插了一支马桶刷子?”爸爸恩威并施,“你好好画,画得好,爸爸奖励你一辆自行车。”

第二天,爸爸果然推着一辆很漂亮的女式车回来,白颜色,清绘跨在车上,妹妹笨拙地爬上来,两个人歪歪扭扭地骑在逼仄的弄堂。

妈妈听到吵闹也走出来看,“啊呦,你哪来的钱买车?”

“就是小安给的那四百块。”爸爸回答,“我又退给他,他还是不肯要。”

清绘听见爸爸妈妈的对话,停下来,一只脚撑在地上。她很难过,他的苦难,成了她的奖励。她还是骑回自己那辆旧自行车,新车成了妹妹的意外收获。

许安的门总是紧闭着,破裂的罅隙漏出一丝微弱的光。他又在听收音机吧,清绘站在门口,静静听,忘记了敲门。好似心有灵犀,许安一瘸一瘸地走过来开门,又一瘸一瘸地走去楼梯边,斜斜地站着,看向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清绘翻到自己要找的练习册,又把怀里的《青春的伤口》放回书柜,最显眼的格子。

如果素描可以学习,那么喜欢呢?

今天是清绘的生日,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爸爸小心翼翼把蛋糕打开,上面点缀着黄的芒果、红的樱桃。妈妈将蛋糕切成小块,清绘一块,妹妹一块,爸爸一块,又切一块给许安,转身对清绘说:“送到楼上去。”

清绘敲敲门,许安以为她又要拿书,放下收音机,转身想要走出去。

“今天我生日,我妈让我给你送蛋糕。”

“我不喜欢吃蛋糕。”他依然很小声。

清绘站着不动,她穿了细细窄窄的铅笔裤,白色的帆布鞋,瘦弱的身影折在老旧的木地板,斑斓又恍惚。

过了一会儿,许安低着头,一瘸一瘸地走过来,绕过她的影子,接过蛋糕,又一瘸一瘸地走回去。

清绘看见那天放在书柜上的《青春的伤口》,还在原来的地方,没有被动过。南风天,落了薄薄一层灰。清绘轻声问他,“那本书,你还看不看?”

许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因为他本来就是低着头的,所以一点头,就感觉更低了,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怎样的表情。他就那样站在窗前,隔着模糊的灯光。

“那我先下楼了。”清绘不忍见他一直那么拘谨,只能先说告别。他又一次点点头,侧过身体,再狭小的空间,也要分出最远的距离。

晚上回家,在楼梯口遇见许安,他本来已经走进房间了,可又折回头,好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朵木头刻的花,是玫瑰。

“送给你。”他的声音细若蜉蝣。

清绘接过来,真的是很精致的木头玫瑰,刚好是一朵花的大小,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

“昨天你请我吃蛋糕,我没有礼物送给你。”其实他的声音很好听的,呼吸一样柔软。

清绘笑了一下,“谢谢你,很好看。”

许安也笑了一下,很腼腆,“过两天工地开始刷油漆的时候,我帮你漆一下,你喜欢什么颜色?”

喜欢什么颜色呢,清绘细细地想。许安站在一边静静地等她的回答。

秋风乍起,头顶的窗户,被风吹得无措,闭合,又开启。光影婆娑,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交叠在一起,像是一个人。

今天放学的路上,清绘的自行车坏了。她坐在路边绿岛的护墩上,满手油污,垂头丧气。她弄不上那该死的链条。刚好许安下班经过,停下来帮她。他的脚恢复得很不好,无法蹲下来,只能半跪着。

自行车修好了,他笑笑,又开始一瘸一瘸地往前走。

“我骑车带你吧?”清绘喊他。

“不用了。”许安继续往前走。

清绘追上去,“我一定要带你。”她的表情很坚决,甚至是委屈。

许安停下脚步,“那我带你吧。”

这是许安摔伤之后,第一次骑自行车,歪歪扭扭的,清绘坐在后面,抓着他的衣服紧张死了。快要到家的时候,清绘拽一拽他的衣角,“你以后每天带我啊,我们一路。”

他不说话,习惯地沉默。

“太远了,我骑不动,车又老坏。”

他点点头。

“你在江西,你知道婺源吗?”清绘想起自己一直向往的地方。

“知道,离我家半个小时的路程。”

“哇……”清绘羡慕死了,“春天的时候,那里的油菜花是不是很漂亮?”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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