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雨想把自己的灵魂很好地描绘出来，于是，她化身为自己笔下的那个穿水红色旗袍的女子。画中的人与自己无声地交谈，站在时光缓缓流淌的河流上，隔岸相观。
“郭雨，晚上一起去玩吧。”郭雨旁边的同学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拍着她柔弱的肩膀说着。
郭雨带着一副戒备的表情面对着同学，苦笑着面对画板上精心塑造的形象，然后脑中一片空白。
“去不去？大家可都等你呢。”郭雨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自从来到我们班，你还没有参加一次同学聚会呢，难得大家都有时间。”嘈杂的声音，嘈杂的人群，嘈杂的心灵，郭雨只是在沉默。
有个女同学高声提议，“大家商量一下，晚上去哪玩？”
“听说梦幻不错。要不，晚上大家去那里？”
“对，对，那个酒吧不错，我也去过。”有个人接茬回答着。
“梦幻！”那些支离破碎的绚烂，那些似水流年的悲伤，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虚无。它们翻江倒海地离郭雨而去，大脑突如其来地收缩，只剩下流淌在血液里的隐忍，使她狼狈地站起身，冲出了教室。
“郭雨，你去哪里？”背后传来同学们的呼喊声。“你的画不要啦？”
在此刻，光线把所有的柔软和轻灵都结成了冰，变得锋利，变得无情，把郭雨微小的尊严，一刀一刀划得破碎，让她觉得自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阳光格外刺眼，可惜，这光明无法引导郭雨走向幸福的道路，还过分得把她的血液蒸发干净。她的隐忍也崩溃得一塌糊涂，所有靠血液为持生存的东西都离她而去。
自己的隐私会被同学们发现、挖掘，然后是无情的嘲笑。郭雨感到自己仿佛是被扒光了所有的衣服，****裸地暴露在阳光下，被众人指指点点。然后，她看到自己的灵魂在猖狂地笑，笑得讥讽迷离。人们眼缝里射出的黑光，把自己肢解的身体包容其中，并且慢慢融化，直到消失。郭雨忍受不住阳光的照射。她寻找着，哪怕是一个洞都要钻进去。同学们脸上的笑容让她感觉很可怕，她冲到盥洗室的门口，用力地跑了进去。
水汽弥漫了整个镜面，是覆盖整个墙壁的镜面。郭雨望着房顶的横梁，它们错落有致，延伸出不同的梯度。她的发迹开始毛糙，就如同在潮湿的雨季粉刷了多次的墙壁，干燥到不同程度的墙粉，留下了各自不同领域的界限条纹。
郭雨靠在墙壁上，无助的眼神深深地望着憔悴的自己。“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我什么时候可以解脱？”
“啧啧。命运只是相对的，绝对的只是你活在这时代，或是那些日子。”镜子里的她，突然开始张嘴，表情的细微变化，让郭雨感到这不是自己。
“我已经听够了这些话，爸爸说过，叔叔说过，同学们说过，就连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都说过，我该相信谁？”
“语言是一种具有生命力的枷锁，付出了代价之后，可以束缚的便是同等的生命。”镜子里的郭雨与她深深对望，那双眼睛仿佛被赋予了某种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去看，去想。
郭雨用力地撕扯着自己被劣质洗发水烧脆的头发。但是，镜子里的话，还是源源不断地透过自己的耳膜传进来。“什么都别说，我不想懂。”
镜子里的郭雨自嘲般地说着，“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幸福？如果幸福是以那么轻而易举的形式出现，那么，你敢轻而易举地相信吗？对于幸福，并不是每一刻都准备好了去接纳，超乎了个体的接受范围，或称之为驾驭能力之上的幸福，便会是不受接纳的，这就是为什么有了喜极而疯。”
“不，不是这样的。”郭雨抱着头，冲出盥洗室，似乎只有离开这里，才能保护好自己。每个人都需要禁忌，既然这个孩子是以出身于母体的形式存在，本身就有违了作为人的禁忌。人们都相信自己的自由力量是无比强大的，可是，为何人们又为自己定下种种规矩？所以，这样的人注定要背负。在现实的禁忌里生活的人们，即便是遇到一点挫折，就会感到自卑，就像那些被雨水腐蚀过的墙面长出的青苔。
郭雨跑下楼，刚好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瞎了眼啊？”那个人骂道：“没看见我今天心情不好吗？”
“哦，对不起！”郭雨胆怯的声音，悠悠地飘进了那个人的耳朵。郭雨抬头，看见了他，另一个他，区别于那个野兽的他。
“你，你不是，不是那个梦幻里的那个？”那个人笔挺的西装，雪白的衬衣，考究的领带，细闻还有淡淡的茉莉香水的味道。“对对，你不是叫小雨吗？”
郭雨很害怕在学校里听见别人叫这个名字，她认为在纯净的学校里，不应该与社会有丝毫的沾惹。
“你忘了？上次我还请你跳过舞呢。”那个人的话，又一次深深地刺痛了郭雨。
虽然郭雨一眼就能看出那个人身上穿着价格不菲的名牌西装，但是，当她抬起头来看到那个男人苍老容颜的时候，一瞬间，就变得索然无味了。“我不叫小雨。你认错人了。”郭雨想躲过老男人高大的身躯的阻拦，可是被他牢牢地锁定在了一边。
老男人笑呵呵地看着郭雨。“你是这个学校里的学生？”看着郭雨绯红的脸，老男人似乎有一种成就感。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教学楼，说着，“在这种学校上学有什么前途？这种破学校，我几天就能赚出来。”
“你很有钱？”郭雨抬起头望着老男人。
老男人对郭雨的疑问感到非常突然，他更加坚定地认为，郭雨与别的女人没什么区别，钱可以买通一切。他昂了昂头，有点自豪地回答着，“那是当然。”
“你的钱跟我有什么关系？”郭雨突然用犀利的眼神看着老男人，虽然自己并不高尚，至少在这里她起码要维护艺术的尊严。
老男人好像并不生气，依旧笑呵呵地看着郭雨。“我知道你需要钱。不然，自认为是天之骄子的学生，会为了一点钱去出卖自己吗？你可能喜欢默默地关心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希望他们都过得好。你不忍心看到身边的人落寞的样子，可以说，你天生拥有一副好心肠。不过，多数的时候，你也只能是同情他们的遭遇而已。毕竟，你确实还需要别人的怜悯。不过，你善良之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来，你对我很了解？”郭雨推开老男人，自顾地向前走着，“对不起，我还有事。”
“你跟别人不一样。你会来找我的。我会给你所需要的一切，至少你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老男人在郭雨的背后叫嚣着。这种自认为高于别人的气势，一旦被冷落，远比出卖自己的肉体带来的痛苦难受得多。
这个世界让她经历了许多，也夺走了她太多的东西，只是郭雨不知道究竟哪些是水中的幻影，哪些才是手中的真实。日益高涨的学费，像荒原的蒿草一样疯长。郭雨渐渐开始学会了沉思。自己是不是还要一直这样堕落下去？会不会找到那个深入骨髓的人，幸福地生活下去？郭雨曾不止一次得在梦中看到过那些无忧无虑的温暖的画面，醒来时，发现空无的落寞，还是无声地砸在身上。
“也许我该放弃了。”这些年的奋斗，让郭雨觉得自己有点累。
时光的烈火无情地焚烧着单薄的日子。在边缘，在这个即将告别的年代里，人们竭力搜寻着那些残余的灰烬。在此间，在一段残阳如血的岁月里，刻一条如影随形的伤痕。久违的雨水，冲刷着闷热而又潮湿的空气。郭雨坐在窗前，享受着那份来之不易的安静与清凉。看着雨水顺着房檐一滴滴落下，在地上泛起层层涟漪。
不知何时，她已习惯了昼夜颠倒，感觉自己成了无所事事的人。生活的画卷机械般重复地演绎着。一切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日子，已开始慢慢发酵。那发霉的岁月，已在夜深人静时无声无息地腐烂。就像自己喜爱在雨夜，听着雨点滴答，滴答的声音。水滴慢慢地坠入凡尘，有力地敲打着那不知有多少脚板踏过的水泥地。它们执意要把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冲刷，换取一个清晰、空灵的世界。
夜悄悄地来了，带来了黑暗。夜里抑郁的人，总在万物沉睡的黑暗中恐慌。破碎的梦，与现实零星地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只打碎的瓷器在黑夜中静默，无法复原，也不会消失。郭雨把眼光凝成一根坚韧的弦，企图穿透这浓而黑的夜雾，用翦翦柔情的双眸，深深凝视。
打开灯，屋内霎时一片光明。郭雨是个极没安全感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是个正常人，还是这个都市里存在的异类。接近颓废绝望的思想，在旁人的眼中已是种种病态。同情，在这个物欲社会已被淡漠。把自己的伤口袒露给别人看，企图得到同情，更是一种幼稚。夜晚的天空总是一片让人讨厌的深灰。雨，“滴答，滴答”地从天而降。人生如雨，亦有高空聚然跌落的失意。看似瞬间的流浪，更是岁月长久的变迁。打开窗户，雨水随风扑面而来，打湿了脸颊，淋湿了头发。
郭雨不敢轻微地眨动眼睛，生怕把这晶莹剔透的泪珠瞬间跌落得破碎。这不仅仅是一颗透明的泪珠，更是一个守候的希望。水色的迷离，黑色的眸子，雪白的手指，纠缠着孤独的温柔，这是暗自孤寂幽香的无尽痛苦。
郭雨年纪尚轻，但生活的重担，已使他过早成熟。生活中，找不到知己的同伴，鄙视着同龄人的浅薄，并热衷于流行的浮华而随波逐流。灵魂在火焰中焚烧，等待着最后一次的璀璨狂舞。生命总蜷曲在黑暗中，独自相信着自己的童话。为何一切转瞬即逝的转变，曾经的辉煌，总会变成一声声的叹息。郭雨隔着层层雨雾，眺望着迷茫的远方。
“呵呵，孤独？还是在犹豫什么？”郭雨背后的镜子上，又出现了那天在盥洗室一样的画面。
心里的空旷，让郭雨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安静地看着镜子幻想，聆听灵魂深处的呐喊和骨髓里的呻吟。“你是我？”
镜子里的郭雨在讪笑着，“呵呵，我是谁？谁是我？而你又是谁？”
郭雨试探地伸出手，摸着光滑的镜面。虽然它很确信镜子里的是自己，可是，她在沉默的同时，镜子里的她确实在说话。
“这个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也不会有两个性格完全相同的人。在感性与理性中，也不会有绝对的平衡和软弱。被别人完全了解是可悲的，简单的人总把事情想得简单，复杂的人总把事情想得复杂。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或许是物极必反，越想看清自己，则越看越模糊。”镜子里的郭雨也伸出了手。薄薄的玻璃里面，沟通着一颗无助的心。“你到底要选择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是继续呆在梦幻，最后人老珠黄被扫地出门，还是欺骗自己，去追求从未想过的奢华生活，还是想继续做着一个所谓艺术家的梦？”
郭雨用力抓自己的头发，手上的伤口，又多了几条。血流出的那一刻，似乎所有的痛都随之排出。郭雨第一次对血液有了新的认识。它不仅能带来释放的快慰，也能对思想进行最完美的升华。每一根血管都有着灵性，会疼、会沸腾，会带动深处的骨髓随时发出呻吟。
“人类的无助，在苦难面前就显得更加得悲哀了。渺小的人，仅是一个活物体的躯壳。没有自由，便也没有了翱翔的天空。但对于选择的态度却是一致的，而逃避也就成了这一个信念的主宰。困难的面貌也发生了变化，本质的基根开始动摇。待到你战胜了苦难或面对困难的期盼有所感应时，这种精神上的享受和满足，仅是限于时间的格局罢了。待到下一个选择的到来时，也就成了一个定格的事了。你是在逃避自己的抉择。”镜子里的郭雨，冷漠地看着郭雨一点一点抓着自己的头发。
郭雨突然抬起头。蓬乱的头发下，是苍白惨淡的面容。“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岁月总是遗留下很多不完美的事，让你既惋惜又留恋。而苦难，总是遗留下很多难忘的事，让你既满足又空虚。在苦难的眼里，人只不过是几点抹红的斑点，多了，少了，对于整个宇宙的运行来说毫无影响。但人类有自己的尊严，绝不让所有胜利者的嗤笑和嘲讽像石头一样砸向自己。人类的渺小是因为伟人的胆小，当所有的渺小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时，伟人的意义和价值也就凸显其中了。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到底选择什么，你应该明白。也许在你心底深处，已经作出了选择，只是你还在犹豫。”
郭雨长叹着，灵魂承受着痛苦的煎熬，无望的呻吟从心底传出。“我这辈子最怕做出选择。因为一旦你认为自己的选择变成了错误，那么，无尽的后悔会一直袭扰你。”
“当没有选择的时候，人的弱点就会泛滥。任何私欲都将会膨胀，无限制地产生邪恶。也许孤独坚韧的信念就没有了依靠，相信的本能和坚持的原则，将会受到冲击，人的信仰和职责将会开始改变。有一个标准来统一世间，分辨是非，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郭雨有些呆滞，很久才一字一句地说：“作出选择之后，会后悔吗？”
“当然，不过你要明白，自己选的路不管多难，都要走下去。现在很多人埋怨社会的不公，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就像是总有人妄想有后悔药可卖，或者说是能找到一个打开时间的门回到过去。即使他们回到过去弥补所谓的错误，作出新的选择，那么这个选择又是正确的吗？”镜子里的声音很低，极富磁性。“该选择的，早晚都要作出选择。”
“选择？”郭雨对前面的路有害怕和惆怅的感觉。漆黑的天幕中，心似乎被凄凉的夜色所感染，并被触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