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很难看到一盏路灯。黑压压一片，暗得几乎感觉不到亮与黑的区别。在这寂静得有点哑默的小道上，郭国走得很难。在此刻，习惯了快节奏赶路的脚，节拍也慢了下来。感受的心，取得了久违的默契。
以前，自己习惯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世间，当自己真的融进这个人言冷暖、物欲得失的世界里时，自己也无法面对。任何脆弱敏感的人，都会有另一种方式来遮掩。伤得越深，笑得越灿烂。
阳光垂直，树影婆娑。窗前的几株青杨，蓬蓬勃勃，碗口粗细的主干，绷紧了一样，挺拔着，昂扬着。有风，稀疏的叶子无声地翻动，搅起落在它身上的阳光。不过，阳光似乎格外顽皮，将叶片当作了秋千，欢笑着在它身上荡来荡去，就像一个人的小时候，总是爱扯着母亲的衣襟，或是抓住她上衣后摆那样。
台阶上，花树的影子，被透过缝隙的一道道狭窄的阳光扭曲、变形，像是梵高扔在地上的一些废弃的画稿。盆花的种类不少，白的、黄的、红的、紫的……挨挨挤挤，扎着堆，聚成了团儿。阳光砰砰地砸下来，各色的花就蔫巴了。有的垂着头，有的遮住脸。小小的花瓣，似乎饮了什么琼浆玉液，醉醺醺的，晕乎乎的，眨着干涩的眼睛，似要睡去。花坛旁边，卧着一只纯白的老猫，眼睛闭得比城门还紧，睡着了，偶尔还发出堵水般的呼噜声。有几只麻雀，一声不吭得从檐下飞到它身旁，怯怯得，顽皮得，在它面前巡逡、窥探。伸伸脖子，梳梳羽毛，做个鬼脸，叽叽喳喳地鸣噪一阵，又莫名其妙地飞走了。蝉的叫声少了一些，声音里带有明显的嘶哑，仿佛歇斯底里地呐喊。蛐蛐、蝈蝈，把午间当作了夜晚，在草间或叶里拼命地叫嚷，闹得耳根有些发麻。
“郭哥，你的家真漂亮。”岳小满除了惊叹景色的美丽，再也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感受。而郭国，只是在一旁呵呵地笑着。他憧憬着自己美好的生活，在思想里把林笑排除。他甚至自私地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家。
门前不远处，是郭国栽的一小片果树。开花、结果的盛世年华已随风而去，热闹的花朵，沾露的青果，都曾为正午的阳光欢笑过。而今，只有这些即将枯槁的叶片，在风里跟阳光交流，哼着悠悠岁月的小曲。果树的间隙，刚被犁铧翻过，一垄一垄得像卷起的浪。干裂的土块，像张开的嘴巴，仿佛要吞噬满园的希望。夏天的蓊郁、热闹，被携了凉气的风一一带走，空留下一些岁月的痕迹。此刻，这里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得能听见它往日的心跳，甚至能感到受它正在对这个季节作着理性的分析，或深刻的反思。
虽然这里的景色他看了很多遍，但是，每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总会在这里驻足一会儿，像是要把这美丽的景色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我总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它会最先衰老，所以，我要在我眼睛坏掉之前，把这里的每一片叶子都记住。否则，时间久了，自己也会被自己的记忆骗了。”
落叶也在风里轻摇、摩挲，仿佛低低的、绵绵的絮叨。各种有名或无名的小虫子，飞来飞去，低吟浅唱，自我陶醉于浓郁的稻香中。枯黄的叶枝被点燃，空荡荡的田野里顿时火光冲天。翻滚的浓烟，遮住了整个天空，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爆烈声。火熄烟灭后，田野里只剩下一些没有烧着的茬子，和一层薄薄的草灰。当一切繁复的声音被徐来的秋风掠走，沉寂也就悄然地笼罩了大自然。
郭国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不时撇过头，看岳小满一眼。“你的家在哪里？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在北方，那里很冷。我的家就在一片茂密的针叶林的深处。算起来，我也很久没有回去了。”岳小满说着。
头上传来了几声喜鹊呓语般的笑语，打破了眼前和心中的沉寂。正如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湖中，溅起一圈涟漪后，又恢复了寻常的状态。郭国的心里，在此刻贮满了庄严、肃穆，正应和了这正午的光景。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各种欲望正在收敛的时刻，也是一些思想正趋向成熟的季节。秋天的中午，也许正孕育着冷静与理性，抑制了浅陋与浮躁，将淡定和从容渲染到了极致。
“郭哥，我想跟你借点钱。”
郭国平淡地问着。“多少？”
岳小满沉默了一会儿，生硬地挤出几个字，“两万。”她突然驻足，用眼角的余光看了郭国一眼，“我的叔叔在我家乡成立了一个剧团，我想请你去看看。”
“去北方？”郭国皱着眉问。
岳小满一如既往地与郭国对视着。出于演员的职业敏感，她坚定地认为郭国会相信自己。“对，北方。”
郭国从未踏出过这个满是青石的城市，也从未想去某个地方安度。只想在这个城市过完童年、青春，以及那些飘雨的日子。这个城市，盛满了他所有的记忆。也许城市对于他或多或少，可郭国还是想一如既往地呆在这个安静的城市，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走。
“你就这么肯定我会把钱借给你？”郭国有些戏谑地笑了。他怎么也不明白，一个认识自己几天的人，会开口跟自己借钱。相悖与外表的美丽下，毕竟这个社会存在着太多的欺骗。
“即使戏是那么的不真实，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会去看？因为只有在戏里才没有你我，大小，贫富，卑微与高贵之分。所有的观众，都是平等的，也许这也是你喜欢的原因。我想，你不会看到它没落下去。”岳小满侃侃而谈。
人都是耐不住寂寞的动物，在一个玩伴离开后，便会再找一个新的，然后周而复始。郭国渐渐习惯了沉默，每天隐没于人群中，苦苦寻求一条让自己不再孤独悲伤的路。最后才发现，人世的喧闹与繁华，早已阻断了通往快乐的所有通道。
“好，我答应你。”看着岳小满脸上露出的笑容，郭国突然很怀念儿时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或许是久居一个高压的城市累了。那种在母亲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和她温柔的，轻轻刮过鼻头的感觉，突然让郭国十分怅然。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那种感觉很轻，很是温暖。
这些天的黄昏，总是伴着沉沉的雾霭，飘荡在灰暗的天空上。带着明晃晃的慌乱，散发着淡淡的绝望气息。
不时飘起的靡靡细雨，已经持续了一周。岚穿着黑大衣，拖着一身的疲惫，出现在巷尾。雨顺着额前的头发，慢慢地流了下来，像汗水，更像横躺在故乡的那条溪流。在刚刚走过的街头，有一个小乞丐，他穿着破旧的灰棉袄，双手趴在白色的铁栏上张望。他的脸，因为被雨水清洗，幸福天真的面孔，显得无比清晰。
岚低着头，在手提袋里摸索，想找自己的钱包。口袋里，除了几枚冰冷的硬币外，还有一张过期的打折卡。她看看手表，晚上六点半，本该人头攒动的街头，因为这场雨而空无一人。她缩紧大衣，抬头望了望天空。乌云浮动，灰色像一张大网，铺天盖地。雨水夹带着微弱的光，迅速坠落。或许，这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灵。对面的红绿灯，在被慢慢拉长的白色雨丝中，变变停停。在公交车上打盹，被突然惊醒的孩子，看着窗外在雨水中浸泡的天空发呆。
同一条大街，即使两个不相干的人，也许会因为某个人的故事交错在一起。就在岚徘徊在大街上的时候，苦儿也带领着苦儿井的那群苦孩子，从垃圾场归来。
有一个中年男子，披着雨衣，骑着自行车艰难前行。由于雨遮住了视野，路口出现的汽车呼啸声，吓得他与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一同倒在了马路边。菜篮里新鲜的白菜落了一地，在灰色的大地上，像朵朵绽放的白莲花，十分耀眼。
苦孩子们在红绿灯前停住了。人群中有人抱怨着，“今天运气真背，一块废铁都没捡到。”
“咱们不能老吃小雨姐姐带回来的东西呀。”狗子按捺不住烦闷的心情，边说，边踢打着脚边的塑料袋。
“那我们能怎么办？”苦儿心里也十分不爽地嘟囔着。
狗子四处张望了一下，悄悄地指了一下站在马路对面的岚。“你看，那个女人。”
岚用手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她闭着眼，这样冰冷模糊的感觉，让人迷茫。背后高档餐厅明亮的落地窗上，岚模糊的倒影中，有一对男女在餐厅最里面的那张桌子上谈笑。昏黄的灯光中，女子的笑，像记忆中某本杂志封面的模特。那种美丽，让人迷醉。
“狗子，你是说？”苦儿心领神会地说着。
阿四被突然吹起的风激了一个冷颤。他拍着苦儿的肩膀说：“苦儿，咱们干吧！要不，就得挨饿。”
苦儿犹豫了，总是这样在所有的选择面前，无力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面前躺着的十字路口，像是一场躲不过的梦靥。对于没有任何目的地的他，每一个选择，就是一场内心的纠结，永远后悔，永远想知道如果走上另一条路的话，会遇到什么人，会看到什么让自己欢喜的东西，而那样的尽头，又会有什么惊喜，抑或绝望，在等待着自己。
狗子推开站在最前面的苦儿，“你不干，我干！”
因为雨水，两肩已经湿了，可以感觉得到，所承载的寒气的重量。苦儿抱紧了双臂，犹豫着。
“你还等什么？一会就没机会了。”阿四在一旁叫嚷着。
苦儿抬头看看天，突然间，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清晰，也不需要。高大的红绿灯杆，在街口的转角突然出现，并且一直延伸，直到被雨雾所吞噬。不时有汽车强烈的灯光，从黑暗中驶来。在红灯和黄灯即将交错的一刹那，苦儿猛地冲了过去。擦肩而过的时候，带起一团水雾。地上已经有了积水，脚踏在上面，有清脆的水声溅起。前面的下水井盖，已经被偷走了。水流缓缓地淌进黑不见底的洞中，不时有恶臭从洞口散发出来。
退缩的渺小，是因为胆怯。当所有的渺小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时，铤而走险的意义和价值，也就凸显出来了。岚的手提包，被苦儿狠狠地拽走了。岚被突如其来的苦儿吓住了。她已经记不清苦儿抢走手提包的速度有多快。当她回过神的时候，苦儿已经冲回到路口的另一头。
黄灯一闪而过。刺眼的红灯，阻止了岚前面的路。苦等许久的汽车呼啸而过，公交车在岚前方停下。人群色彩缤纷得突然涌出。他们缩着头，望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嘻嘻地笑着。四周白色的水汽，开始弥漫开来。周围的人，一脸麻木不仁的表情，也开始慢慢溶化。
雨仍旧下着，街头仍旧人影稀疏。岚把大衣的领子拉起来，双手插进口袋里。她知道，对于过程，对于结局，如果踏上另一条路，也会有一样的纠结。十字路口像是一个圆圈，她躲在里面，看不清这究竟是开始还是结局。当手表上的分针转了十圈后，岚决定走过斑马线，一直向南。
这条街很长，在雨中看不见它的尽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霓虹开始在雨水中舞动。
街两旁高高的建筑，有很重的欧洲风味。白墙，红瓦，扭曲的英文字母拼成的店名，一切线条，显得简洁，却不失庄重。天空中不断掉落的雨滴，和地上庞大的乌云影子，没能遮住它贵族般从容的气质。
偶尔也有人打着雨伞，从身边匆忙而过。嘴里满是对这连绵不绝的雨水的抱怨。岚在一条胡同前停下了脚步，吸引她的是那些像流星雨般划过的霓虹，甚至看见了这些流星划过的轨迹。岚的眼神开始模糊，脑海中不断地闪出一些画面。她头疼欲裂，用手掌轻轻地拍打额头。一切只是徒劳，意识被记忆强行拉离，眼前的一切成了空白。有只野狗突然窜出，然后闪进堆满垃圾的胡同。岚竟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拍电影一样。周围的人群突然似流水般猛烈、快速地汹涌着，逐渐拉成一条明亮的直线。而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就岚一个人彷徨得静静伫立。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因生活而被挤压，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事情。
刚才窜出的野狗，突然跳了出来。岚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被惊了一下。
岚仔细观察着那条野狗。棕黄的皮毛、深邃的双眼，那条野狗是出现在郭国梦境里的地魔兽。
雨还没停。地魔兽全身的皮毛已经被水打湿。在霓虹闪烁的城市里，寂寞越发显得张扬。“你想知道林笑去哪了吗？”
地魔兽的声音，透过岚失聪的耳膜，一直传递到心底。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他被郭国给杀死了。也可以说，他是被郭国和魔鬼一起害死的。”
岚的眼睛，在路灯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地魔兽眼睛里爬满的血丝。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愣在原地。
地魔兽低吼了一声，“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象得美好。如果再这么下去，后果就不堪设想。也许下一个被害的就是你。”它死死地盯着岚惨白的面容，“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岚看着雨水中昏黄的灯光，紧了紧衣领。
“真是天真！好吧，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要妄想魔鬼会放过你。等有一天，郭国也厌倦了，你就会像一块破旧的抹布，被轻轻地抛弃。到那时，魔鬼就会食掉你的肉体，吃掉你的灵魂。”地魔兽说完，就窜到黑暗中，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早晨起床，雨好像停了。有阳光从黑漆漆的天空中钻出，包裹着岚全身。一时间，周围都变了模样。很浓的光线开始蔓延，铅灰色的背景开始慢慢褪色，变成青绿天蓝。岚还在好奇，为什么突然会出现一只会说话的狗，还对自己讲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她甚至还天真地以为，那只狗是抢自己包的那群孩子的恶作剧。
那条狗去了哪里呢？它为什么消失得这么快？岚心里想着，转身大步向前走。她不会明白，在黑暗里生活的东西，是永远见不得光的。说不定在下一个转角，雨还会再来。
习惯了南方的阴冷，对于北方刺骨的寒风，郭国还是有些不适应。岳小满带着郭国，美餐一顿火锅之后，郭国才感到自己的体温逐渐恢复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