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怎么了？医院的名声不好，效益不好，我们都得喝西北风去。难道我不想救吗？可是，万一救不活，那些病人家属赖上我们怎么办？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不会变通，早晚会被淘汰。林笑，你那些医生守则也该扔了。整天讲那些大道理，有什么用？还是想想怎么把这事给推出去吧。”主任也开始心虚地摸索着衣角。对于自己责任以内的东西，特别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他本不该放弃。可是，当白衣天使变成黑色恶魔之后，再多的道理也只是徒劳了。
林笑终于掩盖不住心中的怒火，快速地解开套在外面的白大褂。“冠冕堂皇的理由多了，推来推去，这还叫什么医院？”
主任微微瞥了林笑一眼，“当你看惯了生死别离，就不会这么激动了。医院是什么地方？本来就是一个生死场。进一步是生，退一步就是死。你还真以为我们医生是上帝派到凡间的天使？我们与小鬼的区别，无非是他们希望更多的人死，我们希望能多一点的人活着。”
“这就是你残存的良知吗？既然要转院，起码让我们医院的救护车送去吧。这样，也许能节约点时间。”林笑准备掏出手机打电话，可是刚要拨号，又被主任狠狠地摁住了。
“死在别人的救护车上，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这点，你也不懂？你就安心得在值班室里给我呆着。该做的做，不该做的，做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林笑紧闭起双眼，昂起的头，缓慢地垂下去，慢得就像是有根超级弹簧在支撑着下巴一样。牙齿咬得咯叽响，又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堵住了喉咙，呼吸困难得就像被淹在水中。他使劲地摇摆着头，试图想摆脱此时的困境。那头发飞舞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头发了疯的狮子。不知什么时候，他把左手举起，奋力朝左脸打去，然后使劲一反手，又重重地打在右脸上。
“林笑，你来这的时间还太短，很多东西你不明白。”主任象征性地拍了拍林笑的肩膀，“明天你就好好休息吧。别想得太多了。”主任说完，便拖着自己硕大的皮鞋，悠闲得继续巡察去了。几秒钟之后，林笑脑海中那奇怪的东西，逐渐荡漾得模糊不清了，头也不作摇摆了。不知何时起得狂风，从窗口扑来，穿透他单薄的衣服。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呼吸也顺畅多了。
“人性的终点，到底在哪里？”林笑自言自语。
平安医院的天台上，浩渺的蒸汽，粘粘的，湿湿的，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天空总是黑压压得，好像快要塌下来一样。盘根交错的大榕树，一棵接着一棵地排列着，形成了茂密的树荫，看不见里面的任何一件东西，只是模模糊糊地看见大概的轮廓。
林笑穿越那么多的走廊，可还是循环地走来走去，一点也没有走出去的迹象。此刻，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孕妇，真得就那么一瞬间。人们常说，如果遇到危险，或者解决不了的事，都会第一时间在脑海里迸出一个人的身影，而这个人就像阴魂一样。他一个人穿越了一个又一个的城市，在心里已经种下了一颗罂粟，让他不断上瘾。最可恨的是，还在一直浇灌，让其日益繁盛。就在此时，这棵罂粟已成了形。
正北方突然升起的黑色烟雾，在缠绕，在纠葛，最后在空气中交织成了一个人类头颅骨的图案，似乎还在尖叫着。偌大的，一个具不知名的大陆，仿佛真的有似人似鬼的声音在耳边环绕，最后又是沉默。林笑就像一个过度忧郁的严重抑郁症患者，那种感觉，就像徘徊在生和死的边缘，而自己则是生不如死。
他搓揉手指来摄取温度，汗液和衣服交融的瞬间，蒸腾的热气还是穿过他的衣物，直奔他的肌肤。他站在原地，像是个迷路的孩子，等待大人来认领。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人会来认领他。即使自己有个温暖的家，这个城市依旧是如此得陌生，陌生到他现在自己熟悉的医院的天台都难以辨别。
“我真的迷路了。是怎么迷了路的呢？原本闭上眼都可以找到出路的人，现在却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林笑混沌地想着，这想法是多么得可笑。
踏上似铁甲板一样的楼梯，穿行于有些阴暗的楼道的时候，一种微微的窒息感，穿透林笑的视觉，钻进了他的意识里。楼道里有些闷热。他站在最高一层往下观望时，浑身猛然一阵颤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一阵眩晕冲进毫无防备的脑袋。林笑突然感到天旋地转，要不是手紧紧地抓住栏杆，早就像一架被击落的战机一样，一头栽下去，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了。下面坚硬的地板，带给他噩梦般的遐想。
“医生，救救我老婆，救救我老婆！”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已经站在了林笑的后面。看他没有任何反应，才试探性地叫醒林笑。
林笑揉了揉眼角，仿佛还没从梦境里醒来。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着眼前颓废的男子，显然对他的唐突十分不满。
中年男子的眼里，已经有泪花渗出。他眼巴巴地看着林笑，突然伸出手，像抓住一颗救命稻草一样，扯着林笑的衣服。“医生，求你了，救救我老婆！”
“你老婆，怎么了？”昨天晚上的阴影，还在林笑的心底没有散去。想去管，但是想起主任的话，也不敢继续问下去了。
“我不知道她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可是今天就不行了。别人都不管了，医生，求你救救她！”中年男子已经跪倒在林笑面前，落魄的让人心酸。
林笑伸手准备去扶他起来，可是被中年男子死死抓住的衣角，已经让他无法动弹。“你先起来，能帮的，我绝对会帮。病例呢？我先看看。”
中年男子听到林笑的允诺，激动的情绪稍有缓和。他跪在地上，没有任何翻找，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发黄的病例本。但是，林笑一眼看去，就皱起了眉头，脑海里突然有个念头闪过。这个已经旧的发黄的病例本，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
“死亡？”林笑习惯性地翻看医院的病例结论。两个潦草黑色的字体，首先就将林笑身为医者悬壶济世的思想打散了。“已经死亡了？你耍我！”林笑有些恼怒得把病历本折了几下，又塞回到中年男子的手里。
“不，不，没有！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老婆。”抓着林笑衣角的手，进而更狠了，已经逐渐触及林笑的皮肉。
“1999年？”林笑不耐烦得再次翻看病历本。上面飘逸的结尾字，写得清清楚楚，是1999年。突然，一阵阴风吹来，从天台的接口处，亮起几点火星，朝这边飘过来。同时，四周开始散雾，甚至只相距几米，就已看不见对方。
“你到底是谁？”林笑开始惊慌失措。他想挣脱开中年男子的束缚，可是被锁住的身体，越来越紧。
中年男子哭丧着脸，用力摇着林笑。他的力气很大，险些要把瘦弱的林笑扳倒。“医生，连你也不愿意帮我吗？”
林笑用力地掰扯着中年男子的手。可是，不管他怎么用力，男子的手都纹丝不动。
“这个世界有很多的垃圾。每个人都是垃圾制造者，而每个人自己不应该是垃圾。但很多人就是。他们是败类，是人渣，只有让他们死光光，这个世界才干净。”林笑低着头，本想再劝劝他，但当看到中年男子紧蹙的眉头时，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快！抓住他！”闻讯而来的保安，在中年男子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把他摁倒在地上。林笑像被抽干了水分的稻草，松软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主任微笑着，看着他，自认为掩饰得非常好，笑容绝对无懈可击。
“你笑什么？”林笑抬头看了主任一眼。中年男子已经被保安拖下了楼。但是，林笑依旧惊魂未定，不时往通道里瞥几眼。
主任摩挲着嘴角的胡茬，伸出手去拉林笑。“他是以前医院的病人家属。自从老婆难产死后，他的精神开始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林笑靠在医院天台的栏杆上，炯炯地看着主任，“又是治不好让她转的院？”
“那时候，我跟你一样，只是个小医生。我哪管得了这么多？只是记得，他每天都会在医院附近转。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找上了你。”主任说得很淡然。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很让林笑反感。
林笑狠狠地瞥了主任一眼，“医生，哼！”
“我们医生也生活在社会中。医生也要吃饭穿衣呀！看着别的行业红红火火地赚钱，难免不羡慕。可是，羡慕之余，我们又能干些什么呢？想想，我们都是高学历，辛辛苦苦地上学、进修，没有个大学毕业证，根本就别想拿起手术刀。更何况，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人命关天，责任重大，稍有不慎，就会造成病人的生命危险。在西方发达国家，医生是个高收入阶层。可在咱们这里呢？只是稍微比一个初中毕业的普通职工好一点点。我们心里能平衡吗？”主任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也开始向林笑发着牢骚。
“那也不能这么干呀！”林笑余怒未消。
“你要知道，近些年，社会上不再把我们当成白衣天使了。取而代之的是‘披着羊皮的狼’，我们都干什么了啊？他们就这么糟践我们。我们不就是把没有什么病的人说成有病，把有小病的人吓唬得以为自己有大病嘛。我们不就该用青霉素的时候用先锋霉素，没有必要做手术的时候本着对病人负责，殷勤地劝病人还是做了的好，割掉了就没有后患了。这有什么法子呢？这不都是逼出来的吗？”
“我只知道，当初上医校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医者父母心，要以救治病人为己任。”林笑说。
“书生意气！”主任有些恼怒了。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着。“这些年，医院从经济利益出发，制定了很多新的制度。看病先交纳押金，这一条是经常被抨击的。其实，我们也反感这样的规矩。我们也是人，看着病人在生死线上挣扎，因为不能及时交纳押金，而不能开始治疗。时间就是生命，我们也同样地难受，别以为我们真的是冷血动物。但医院的规矩在，如果哪个医生胆敢破坏了，那就面临着自己承担要不回来的费用，还要受到处分，甚至威胁到自己的工作。我想问一问，那些指责我们的人，在那样的时候，他愿意负起这样的责任吗？别忘了，那样的情况不是偶尔的，而是经常的。即使你愿意，你有那样大的财力吗？
以前看病的时候，都是出院的时候再算医药费。但后来，出现了病人在交费之前逃走的现象，虽然各有不同的理由，但这样的情况多了，自然让领导为难。虽然医院也注意看管，努力杜绝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医院不是监狱呀！医院的围墙不够高，也不好安装铁丝网，难不成也请人昼夜站岗，手端着步枪？医院不能有效地杜绝这样的事情，就只好出此下策了。”主任停顿了一下，“再说开药吧。很多医生都要给病人开很昂贵的药，有很多时候虽然只是小病，可是不开行吗？药品从厂家出来只有几元钱，进入医院的时候，就变成20几元了。足足翻了几倍。越是新药，越是不像话。这中间的利润，我们医生是得不到的，都被有权力的人拿走了。医院的规章制度很严格呢。每个医生的奖金，都要和每月开出的药品价值多少挂钩。这可难坏了我们医生。后面是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的护士，她们的奖金是一定要少于医生的，再后面是科主任冷峻的目光。每当我想给一个个生活困难的下岗职工开些实用而经济的药时，我都好像感觉到院长那刀锋一样的眼神，使我如坐针毡，每次都不得不昧着良心开大单了。唉，我也怕丢了工作呀。我也要养着妻儿老小啊！在农村，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供我上学的老父老母也一样的不容易啊。再说医疗技术吧，总有人说现在的医生只认金钱，不钻研医术。不可否认，确实是存在这样的现象。但这样的人，也不只是在医生中有啊。现在社会中，很多职业里都有这样的现象啊。怎么就只看到了医生呢？何况绝大多数医生是在认认真真地钻研技术，踏踏实实地做人呢。在医生帮助病人和死神搏斗的战斗中，在有些时候是注定要失败的，否则哪里还会有人离开这个世界呢？医生面对病人的时候，是病人不信任的目光，以及人们越来越多的指责。但医生的后面，是直接管理我们的领导和制度，我们惹得起谁呀？”主任越说越激动。
林笑狠狠得把挂在自己胸前的医生证摔在地上，跺了几脚，直到医生证的外皮破损，脱落。他又捡了起来，小心地将干瘪的医生证恢复原样。那样子，仿佛又找到了希望。
主任静静地看着，像石碑一样屹立不动，只觉得由内而外的一阵颤抖，袭卷全身。“这个世界，是强者生存的世界。而弱者，只有匍匐在强者的脚下。年轻人可以一时赌气，但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这个社会，找个工作哪这么容易。”主任用一只手托着腮。正在这时，主任的手机响了。那手机的声音，就像磁磁冒着烟的导火索，更像是一颗手雷，随时要爆炸的样子。主任低头看了一眼，挂断了电话。“这个社会上的各个职业中，都存在着不足。每个人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那么多的矿难，不正表明了检查部门的不足吗？“苏丹红事件”不也证实了卫生管理的缺失吗？足球黑哨时有发生，那么多的色情业或明或暗地营业着，这不也说明漏洞繁多吗？不只是职能部门，就说人吧，每个人不也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缺点吗？毕竟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
就在林笑还在细细品味主任话的时候，主任已经走出楼梯口。他心里还在犹豫，社会的如此境况究竟该怪谁？毕竟，自己活得好才是真的。就因为明哲保身，主任才能混到现在这个位置。究竟是继续自我？还是因外界而改变自己？林笑不敢继续想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