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那年深冬,亦是下着这样的鹅毛大雪,夜深沉。整个皇宫中一片寂静,此时已被称作为沧澜盛世的王朝看似太平安康,皇室却有着外人不为所知的动荡,九子夺嫡更是鲜为人知。
而他慕溯於,便是在这样的一场无形战争中遇见了生命中不可缺失的女人,那个日后成为了自己唯一一个福晋的人,满洲正红旗夏白芷,这样原本该是养尊处优的小公主,第一次见面便让他觉得这一生非这个女子而不娶了。
是啊,一个看似柔弱娇生惯养的女子,却能够驾驭骏马与皇室贝勒们一同驰骋在草原之上,毫无拘束地跳着满族的舞蹈,唱着悠扬的歌儿,更重要的是,她能够读懂他的心,她让他心动了。
人道说女子无德便是才,可这个被称作为夏白芷的女子,却三岁熟读诗经,五岁道阅博学,十岁便问得傅士无话可答,十六岁便为整个沧澜国所知晓,被御赐封为才女贵人。
但这些都是众人知晓罢了,在日后相处的婚后生活中,慕溯於记得最为清晰的,便是每夜动人心弦的古琴声,跌宕回肠悲荡起伏,也正是那一晚,他深刻地明白了这个每日每夜伴随身侧的枕边人,这个自己倾尽一生去爱护的人,深爱着的竟是自己的哥哥,如今的八王爷慕溯风。
那令人沉思的琴曲中,充满的并不是对于自己的爱恋,而是一股淡淡的思愁,他曾想过,若当初得知她深爱的是自己的八哥,那自己还会将一颗心毫无保留的装满她,还会向父皇请奏娶她为妃么,还会眼看着她与自己的哥哥忍受相思之苦郁郁而终而不顾么。
还会亲手将她推入死神的镰刀手而冷漠无情么?
“忘尘师父?”耳边的轻唤声将慕溯於的思绪拉扯回现实,眼前站着的女子与她有着几近相同的面容,让他无法轻易地将视线转移。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他大胆的猜测过,是否她便是她,舍不得离开这尘世,随他而来了。可这痴傻的念想随即便打消在脑海。
“请问施主贵姓?”慕溯於面不改色看向眼前的女子,视线随即转视向她身旁的古筝之上,不予直视。
苏白衣顺着他的视线走回古筝便,轻轻坐下,手再一次抚上琴弦,未奏完的筝曲在深夜缓缓响起,轻扬忽尔低沉,清灵般的声音伴随着响起:“小女免贵姓苏,字白衣。”
苏白衣?早闻苏家小姐才艺出众,绝色绝貌,此一见绝非夸大其词。慕溯於的唇边亦是露出了浅笑。
慕溯於猛然转过身细细打量着她,毫无肆忌仿佛忘记了自己已皈依佛门般,深邃的双眼注视着,从这个女子身上不难难看出她就是苏寒启引以为豪的独女,她的一举一动都毫无疑问透着大家闺秀的气质。
苏寒启,七品文官内阁中书,官虽不大,却深得民心。京城上下无不知晓暮大人为人耿直,他的掌上明珠,京城才女苏白衣更是美若天仙,只是未有人见过真容。
而此刻,这个名副其实的京城第一才女,正与自己面对面而坐,弹奏这悲呛的曲调,在这样一个雨雪纷飞的夜晚。
慕溯於想起了十六字真言佛理,《华严经》中佛曰: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这说的便是,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菩提,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既已皈依佛门,岂能念念不忘那些旧爱悲欢别离,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黯然的神色,悄然转身:“三更过,施主方可就寝了,忘尘不打扰了。”
门轻缓被拉上,慕溯於踏进了冬雪蔓延的雨夜中,身后的丝竹声陆续而来,与这冬日中的淅雨声伴奏的十分融洽,宛若琴瑶一曲。琴至深处方可止,苏白衣的柔荑落在琴弦上再也未拂起,而是轻声叹着气,方才那名唤作忘心的佛家弟子眼中残留的一抹伤神,苏白衣尽数看在眼底,只是不予道破罢了。
谁无难言之隐,谁无乱心尘事?只是有些人看破,有些人却深陷其中罢了。
“清若,最近皇城内可安好?“一句话问出喉,苏白衣的视线变得迷离,若似她这般心思杜敏的才女佳人,又怎会看不透近来这繁荣昌盛的沧澜国看似太平盛世,却内外动荡不安呢。
“回小姐的话,清若也不知晓。”清若的语气中略带无奈,这小姐心系太傅,孝心安可,可这皇城中的事情又怎是她们所能问管的,替苏白衣收拾好古筝放在角落,抬眼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说着。
不知阿玛近来可好,想起这里苏白衣有了一丝归家的期盼,明日便可启程回京。
拉拢着披风的衣领,探身走出了西厢门外,寒风瑟瑟,苏白衣的身子不由颤抖着,别院拐角依稀能够听闻沙沙的扫地声,夜半三更谁还未眠?
这座深沉的寺宇谜绕着神秘的气息,早就传闻高旻寺乃佛教第一大寺宇,而藏经阁中的《华严经》更是有着镇寺之宝的称誉。耳边传来三更的钟声,苏白衣停下了脚步,这才发现自己竟已身处大雄宝殿外的桥落上,而离自己三米远处便是清扫之人,细雨悄然而落,他却浑然不知,依旧仔细的清扫着偌大的寺宇。
抬眸落眼间,苏白衣的嘴角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寺宇那么大,为何总是遇见名唤忘尘的师父。而这个人眉宇间的落寞,也正是让她为之不解的,佛曰:步入凡尘万事空,奈何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可他,却总有着与佛尘间有所违和的东西,那便是他心间的念,出家之人何来所念。
虽不信佛,可自小便随额娘进出大小寺庙请香还愿,对于这些基本的禅理,她还是略知一二。
沙沙的扫叶声随着钟落声而停止,慕溯於收回手中的扫帚搁在一旁的墙沿边,步入殿内。绛红色的蒲垫上,他双腿交错盘起,低头默念着佛经,左手持着木鱼一下又一下附有节奏的敲向钵,右手拈着紫檀串珠,下颚缓缓扬起,淡漠的眼神里视线飘向久远之处,嘴角边若有似无的笑意残存。灰蓝色的素色僧袍与之眉宇间的游走的漠然衬托着,他的脸上拂过一抹肃穆的神情,字字华严心经诵赞出口,声音纯净温润如若暖阳般。
如此静谧,让人不忍打扰。
苏白衣挪动着轻盈的脚步站在红镶木门一侧外,探看着,生怕惊扰了诵经人的虔诚。而殿内慕溯於眨动的眉眼恍然睁开,烛光盈盈,耳畔依旧是静若的细雨声,微微侧过脸回眸看向门角处的女子。
“觉佛所往路,普世缘爱生;爱渴两俱灭,灭意诸苦结。”宛若玉石之声的话语从打坐之人的口中缓缓道出,声音低沉颇略沙哑,像似历经了人世间的所谓沧桑,叫人心头一阵温热。
苏白衣并不知,这一句佛理,便是慕溯於诉说与自己道听。
佛曰:觉佛所往路,普世缘爱生;爱渴两俱灭,灭意诸苦结。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若一切随缘而之,安可。
诵经声止于唇边,慕溯於搁下手中所持木鱼放置一边,一拂僧袍衣角起身而站,对上门边人的双眼。
苏白衣的视线随即转移向一旁,这样赤裸裸的双目对视让她感觉到了一丝的不自在,深闺居家小姐哪被异性这般注视过,转身便欲离开。
或许是发现了她的不自然,慕溯於的唇边不经意间露出了一抹笑意,他怎的忘记了此刻面对而站的是暮家的小姐,当今太傅的侄女呢,这样的深闺女子怎会经得起自己直白的注视呢。
“施主请留步,方才小僧失礼了。”双手合十安置于胸前,佛家礼教似乎是铭记在心,慕溯於忘记了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佛家的教规,每日的粗茶淡然杂粮馒头对于他来说亦成为了美味佳肴,仿似慕溯於已经彻底消失,消失在这个世上。
佛曰:轮回中,心若一动,便已千年。既然再也无法感受到心动的感觉,寻不到所念之人,心已平静有如目水,不如斩断情丝,皈依我佛。
自从夏白芷离世后,他的心便如死灰,再无复燃之力,若非当初遇见了一面之缘的印觉方丈,此时的他怕是早已向他的父皇请命前往战场了吧。
正如那句佛言所说,若心已平静如水,那便斩断情丝皈依佛门,忘却尘世间的苦恼。慕溯於想起雨雪交加的那个夜晚,悟透了所谓的尘世情与果,到头来亦是一场苦果一场空,害人害己,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剃度皈依。
事事皆在预料之中,唯独失算的便是缘。
轮回中,心若一动,便已千年。纵使你我皆入凡尘忘却前世苦果,来生匆匆一眼便觉初识如故。
慕溯於的视线亦不敢直视苏白衣,生怕自己的视线投注在那张酷似前妻的面容上无法转移开来,只得静静等候着回复。
苏白衣回望眼面前的僧人,忘尘。繁华尘世,是莫忘凡尘还是忘却?不知为何听闻他的名字那瞬间,起初想起的便是这一句话来,加之深夜到访闻之丝竹声,她更加确信这位僧人定有着非同寻常的过往,他眉间的那抹淡然的忧愁从未消失。
高旻寺的双塔树立在他的背后,风驰日晒依然那般庄严神圣。
“忘尘师父,理应白衣赔礼倒是,方才打扰了你诵经拜佛。”想起方才自己窥见他诵经一事,心头莫名一阵慌张,若叫别人瞧见了去,定会有失大雅。可面前的这个小僧,若非出家,怕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清秀公子。
可她唐唐苏家的小姐,竟夜半三更窥见华严寺小僧诵佛,理本不该。
“无碍无碍,夜已深,施主为何还未就寝。是本寺厢房床榻过为不适应还是?”
“忘尘师父误解了,白衣只是缺了睡意,闲来走走散散心。”苏白衣的心里略有一丝不悦,在他眼中自己原是娇生惯养之人。
看尽苏白衣眼中的落寞,忘尘折回大雄宝殿内掌灯换上了新的蜡烛,轻轻带上了殿门,这才走回她的身侧,手里提着一盏烛灯。
所走之路是一条幽静的小径,与斋客的西厢房截然相反,直通禅房。
约莫半盏烛灯之久,慕溯於停留在一红墙瓦砖的禅房前,将手中所提烛灯小心翼翼地挂至一侧墙壁之上,半隐半藏在草木之中的禅房里传来阵阵诵经声,与屋外的雨落声相互交融。苏白衣不由想起了诗句轻诵出口:“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闻之,慕溯於轻轻推门的手迟疑了片刻,若有似无的笑意顿生:“施主见笑了,鄙舍怎能比过诗中所欲,只一切从简罢了。”
苏白衣随着他,脚在门槛处停住,停在了禅房门外,佛曰清静之地勿扰,作为一名女子,她能够进去里屋么?
踌铸踌铸。
“施主若不介意,请进鄙舍清茶一蛊。”慕溯於的话语就在耳边回荡,苏白衣这才踏进了禅房里屋。
环顾着四周围,竹木制的八角桌椅次序有佳的放置在禅房正室内,八角桌上是一蛊白色的青瓷瓶颈花壶,里面仅插着一株依然盛开的红梅,给这寒冷末冬增添了一抹生机。
与别的寺庙禅房所不同的是,他的这间居舍似乎显得更加舒适与安洁,古朴的雕花床边围了一圈素色的帷幔,地灯与顶灯皆为花型纸灯,烛光透过在摇曳着,禅意十足。
禅床的一边是方菱格的竹木花窗,隐隐看去编制而成的洗面槽旁放着干净的巾布,便知晓那是洗浴之地。脸微微红润,不自然的看向了别处,竟被窗檐边放置的两盆小盆景所吸引了视线,冬末里那两株白兰花冰清玉洁傲然开放着,配之禅房内源源不断的佛经声,夜深的一切显得如此清幽。
蓦然抬头,苏白衣的视线转落在了墙壁上悬挂着的那幅画上,再也未曾转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