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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若能陪你

春日赏,杏花铺街长,陌上谁家少年,耍流氓

青芙镇。桃夭街。

随意堂的老板阮栩栩这日决定关门歇业,响应隔壁王媒婆的勾搭,前去天香楼相亲。

原因不外其他,只因为前几****起床时竟发现一头青丝猛添几缕白发。

细算算,她竟已过双十年华,心中陡生时光如梭岁月沧桑之感。

人生一世,能好好爱一场才算没有白活。而趁现在还不算太迟,她想她应该稍许主动一点。免得死的时候因为心有缺憾而不肯闭眼。

于是精心打扮,摇曳生风地出了门。听平日上随意堂抓药看病的万花楼姑娘们说,男子多喜欢那明媚妖娆,姿态曼妙的女子。

她对这件事少些经验,便决定听信专家的,于是这日走出随意堂的女老板便是一身大红配大绿,当真是妖娆如春,夺人眼球。

她扭啊扭啊扭,扭过了短巷,扭过了长街,眼看着只要过了镇上最大的那座乐清桥就能看见天香楼的酒幡了。

说时迟那时快,刚扭上桥头的阮栩栩突然听见惊天一声哭喊。

“杀千刀的,你放开我!”

阮栩栩循声望去,发现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正抓着一个柔弱女子往桥那边拖行。

一股热血自胸腔里澎湃激涌,阮栩栩提溜着裙子就要跑过去,还没靠近,就听见有人突然插来一句:“啧,扛起来就走了,何必费事。”

若不论言词内容,这人的声音却是极其悦耳的,清朗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惫懒。

偏头看去,一个白衣男子靠在桥栏边,长身玉立,风姿不凡,一把素色摺扇半合半启,遮住了大半面貌。

心中暗骂一声的同时,阮栩栩已经接近了拉扯间的两人。

那姑娘泪光盈盈地看着她。阮栩栩一急,气儿没喘匀就先大声开口:“光……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怎能胡乱抢人!”

一脸无辜的小厮回头去看他的主子。

那白衣男子的面容从放下的扇面里显现出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从这人看见她的一刻起,他放下扇子的速度就凭空慢了几拍。

于是那样明秀清雅的脸,就如一朵暗夜昙花,一点点在阮栩栩面前盛放开来。

阮栩栩倒吸一口冷气。指尖胸口无端一麻。

如此,只一言,一行,她便生生落了下风。

白凤栖收了扇子,直起身来,将她从上到下一一打量,随后眉毛一挑:“真是不知羞。”

阮栩栩被指责得一头雾水,回神来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和花楼姑娘借来的衣衫式样大胆,白白露出两截藕臂和一抹雪胸。

青芙镇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滋养出的民风也颇为旷达开放,姑娘也不是一定要被包得像颗人肉粽子,所以对这人莫名其妙的指摘颇觉不屑。她把眉毛挑了两挑:“姑娘我今日有事,且不和你计较。你放了这位姑娘,我们就不用闹到官府衙门。”

他微皱眉头,不知想些什么,刚要开口,突然听见桥那边有人叫阮栩栩。

这边人转头一看,是王媒婆。

她喜眉笑眼,兴奋得像是自己要嫁姑娘,却在看见白凤栖的那一刻猛地垮下脸来。

“小五,这王媒婆每日无事生非,不知促成了多少怨偶,明儿个,就去把她的铺子给撂了吧。”

阮栩栩这边才刚刚抓住被抢的小姑娘的手准备一起跑,突然听见那人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心中怒气更是如火上加油,她冲到那人面前,仰头瞪视他:“这,你们还讲不讲道理,还有没有王法啊!”

她矮他一大截,眼底却不服输,脚尖也用力踮起,力图与他高度持平。他见状都乐了,微微俯下头来,如她所愿和她平视,他说话的气息都轻轻地喷在她的脸上:“欸?没人告诉过你,在这青芙镇,我白凤栖就是道理,我就是王法吗?”

白凤栖?

阮栩栩平日在药铺里给人看诊,抓药,守着自己那一小方天地过活,基本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是对这白凤栖也还是略有耳闻的。

他家是镇上,乃至如今整个江南最大的富商。家里经营着纺织,金器,米业等各种生意,坊间还流传着他家涉猎官盐的传说。

这样的世家子,不为非作歹才比较奇怪。何况如今白家老一辈死的死,隐居的隐居,实权全落在这人身上,若是他想翻云,老天爷兴许都不敢下雨。

王媒婆和阮栩栩说过,若是遇见这人,最好是绕五里地走。

鸡蛋不与石头碰,阮栩栩识时务,回头打量四周,看哪里是逃跑的好方向。她已经在考虑要不要跳水走水路了,才发现那个小五还在一直锲而不舍地拉那个被她抓着的姑娘。

她当然不放,鼓着劲儿和对方挣扎拉扯。到底是弱女子,不消几下就被扑通一声拉倒在地,那个姑娘吓了一跳,赶紧过来看她的情况,小五也没有再动。

桥上的人来来去去,围观的人多,却到底没人伸出援助的双手。

阮栩栩抱着膝盖揉了揉,抬起头时却被吓了一跳,白凤栖竟然无声无息蹲到她的面前。

他用扇柄敲了敲她受伤的膝盖,疼得她直吸气。他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却又不像恨意,只是嘴角依然微微翘起,漂亮的凤眼里光芒隐动:“你这么死心眼儿,我不如你所愿,都好像我的罪过一般,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

他站起来,转过身去走向桥那头,声音冷冷淡淡地传来:“小五,找人来,把她们一块儿绑了,带回去。”

有他时春自生

给白府里的一匹母马接完生,天已经微亮。阮栩栩擦着汗水顺着花廊往灶屋走去。

一边想着待会叫厨房的大婶煮点什么吃好,一边忍不住感叹不过短短两日,自己竟然就莫名其妙做了白家的兽医。

先是那日被绑回白府,坐在轿子上只不过稍微眯了一会,醒来就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卖身契上画了押。

很明显是讹人的。可是一来契书上订立的卖身期不过两个月,二来草民不和富商斗,反正住在这里有吃有喝还带薪资,做的也还算本行,阮栩栩也就既来之则安之了。

只是那白凤栖的动机和目的,她是百思不解。那天那个姑娘也不见了踪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遭了辣手,也没处去问。

正乱想着,她突然愣住。虽然天光还嫌黯淡,池边又有雾气,可是视力不错的阮栩栩还是看得很清楚,廊檐外不过几米处,白府的荷花池边,一个巍然汉子突然倒在地上,并且口吐白沫,不断抽搐。

这个地段多是下人的住处,本来来往的人就不多,再加上又是一大早,基本看不见人影。

找不到人帮忙,阮栩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以前在病人里也见过这发羊癫疯的,只是旁边多有患者家属的帮忙,而今单枪匹马的却是头一次。

力气未免有些不济。本来想撬开他的牙关,给他咬上自己的手帕,哪知强行打开他的嘴巴已经耗去她大半气力,手缩得不够快,一下子就被他狠狠咬住。

瞬间痛得阮栩栩冷汗狂流。可是还不能慌乱,定定心神,用另一只手从袖袋里掏出一轴卷好的锦帕,摊开来,原来上面整整齐齐码着的,全是银针。

刺了那人好几个穴位,他渐渐有了平复的迹象,抽搐的频率降低,紧扣的牙齿也略有松脱。

阮栩栩的手试着抽了一下,瞬间疼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牙齿已经微微陷进肉里,她不敢贸然挣脱,一晚没睡,刚才又耗了那些精神,实在没有气力,她只能老老实实蹲在一旁,等着他彻底清醒,或者有人路过帮忙。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真的有脚步声从远处慢慢传来。

这个人,悠闲闲的,脚步不疾不徐,脚尖似乎缀了云朵,轻悄得好像生怕惊动了什么人。正享受着这轻缓舒服的声音呢,那脚步却突然停止,然后是略显急促地重新起步,跟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好像停在了跟前呢。

阮栩栩抬起埋在膝盖的脑袋,眨眨酸涩的眼,那双月牙白绣金色云纹的靴子就从混沌的雾气里显露出来。

她想抬头看清这么一双好鞋子是穿在何人身上时,没料到那人却比她动作快。三两下走过来蹲在她旁边,扳住躺在地上的汉子的双颊,把她的手褪了出来。

那动作,有点小心,有点……她说不出的味道来。

她心里暖暖的,就回头来看那人,没有看清,头就开始眩晕。左右摇一摇,没撑住,最后歪在旁边的人及时靠过来的肩膀上。

这气息,却是极好闻的呢。

正迷糊着,突然听见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是一个由高突然转低的声音:“少……爷。”

那人声调转得太奇特,好像唱大戏,阮栩栩不由得扑哧笑出来。

见她是醒着的,旁人说话的声音便恢复如常:“少爷,出了什么事?”

白凤栖一直看着阮栩栩的手背,这时抬手帮她擦去额角的虚汗,动作那么轻柔,说话的声音却是清冷:“去织猪笼吧,再择个吉日好把这两人一起沉潭。”

阮栩栩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不知怎么,在这人怀里,她自然地便不再相信这人的恶言恶语。

许是,这怀抱实在过于温柔,不像坏人的胸怀呢。

抱他时心不宁

那天早上手背流了不少血,又在池边受了风寒,阮栩栩竟就那么病了半个来月。

其间白凤栖竟然专门拨了两个人来照看她,起居住行完全不下那真正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

阮栩栩享受这难得的待遇时,偶尔心里也敲敲小鼓,不知那白少爷打的是什么算盘,千万莫要是想把她养肥了才琢磨着从哪儿下刀才好。

想不通她就不想了,平时晒晒太阳喝喝小茶,权当放了个长假。却没想到,讨债的很快就找上了门来。

阮栩栩平时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喝点核桃杏仁粥,好味又补脑,像平时上铺里给娘子抓药的李大叔爱喝酒一样,几天喝不到心里就闹得慌。

这天她粥瘾犯了。

杏仁倒是现成的,核桃也有,只是还连皮带壳的。她自己馋,哪里好意思去麻烦人家,就一个人顶着正午的太阳在屋外的石桌子上砸核桃。

她用上了手,用上了牙,差点都上脚了,那核桃却顽强得纹丝不动。

最后她坐在桌子前瞪着那一堆核桃,能看不能吃,她心里痒痒得直咬牙。

这时旁边有人递过来一件东西,对她说:“给,用这个砸。”

直觉地以为是哪个丫头看她辛苦,便给她个砸核桃的工具。于是二话不说接过来看准桌上某颗最不顺眼的核桃,用力砸下去。

核桃应声而裂,而且完全不像石头砸的那样乱七八糟泥沙俱下。

果然是件好东西,便好奇要看个清楚,一摊手,原来,竟是一块剔透玲珑的玉佩。

如此大手笔,而且刚才那个声音……

阮栩栩后知后觉回过头,果然看见那张虽绝色却叵测的脸。

好似她呆呆的样子颇令人愉悦似的,白凤栖突然笑起来,对她扬扬好看的眉毛:“跟我走吧。”

“……去哪里?”

“小五回家照顾他娘子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暂时的长随了。”

吃人嘴软,何况毕竟是在这里大模大样地享受了大半个月,想来跑跑腿也不过分,只要不让她上街强抢民女,阮栩栩觉得都还可以,便二话不说应承下来。

显然白少爷这日的兴致不在女子身上,因为他带着阮栩栩,出了门,就直奔天香楼来了。

不消半盏茶的工夫,偌大一张桌子便被各种美食挤了个满满当当。

什么蟹粉狮子头,三套鸭,松鼠鳜鱼,太湖大蟹……一样一样,全是淮扬名菜。只是那些阮栩栩都不怎么喜欢,她唯一流口水的,却是桌上不起眼的一个角落摆着的,一盏白生生的,核桃杏仁粥。

阮栩栩那叫一个馋啊,可是她一个长随能做什么,只能老老实实低着头给那位少爷布茶摆饭。

可是她到底没有管住眼神儿,最后八成白凤栖都看出来了,因为他冲她招了招手。

她走到他身边,他踢了踢身边的椅子,她会意,坐了下来。

他指了指那碗粥,问:“你想喝?”

阮栩栩点点头,想他不是小气的人,说不定她一承认他就把粥给了她,省得她还要回去麻烦厨房。

白凤栖闻言,便端起那粥来,却送到他自己嘴边,他抿着喝了一口,直皱眉头,嫌恶地递到她面前:“赏你了。”

阮栩栩却没动作。

倒不是她嫌弃他喝过,只是她手上哪里有空。

他见她没反应,便回头看她,她抬手示意手中的蟹脚。她不是得给他剔蟹肉吗,他挑嘴,只吃蟹脚那一星半点的嫩肉,她手脚并用都嫌来不及了,又不是生了三头六臂了。

他便不语,转头夹了一筷子蟹脚肉吃,不意又看见她瞟着粥碗剥蟹脚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嘴边的笑。于是端过碗来,舀起一勺,递到她的嘴边。

肖想已久的美食当前,阮栩栩哪里想得了太多,张口便吃。

这样吃了几勺,那人突然不喂了。

阮栩栩抬头一看,白凤栖的眼中波光隐动,看见她抬起头来眼中的光点才渐渐隐灭。他扬扬下巴,示意她手上的蟹肉。

她明白过来,便投桃报李,也亲自喂了他一口肉吃。

她喂他一口,他便回她一勺。不知不觉,两人竟然就着彼此的手,吃了一餐饭。

其间两人的目光不时交错,竟有些莫名的温度在两人之间滋长蔓延。

其实,有时恶形恶状的白凤栖,竟有些出奇的温柔呢。

只是还没让这样的想法在心里扎下根来,白凤栖竟又突然翻了脸。

他放下粥碗,抚了抚脸颊,竟然开始丢碗。

他丢得漫不经心,竟还有点优雅,只是心疼死了老板。

老板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小爷,只能忙忙地前来告饶。

“你这饭菜里,是加了酒吧?难道不知道少爷我对酒过敏吗?”又一个瓷碗落地开花,啧啧,好像是钧窑的。

叫来厨子一问,原来是那杏仁粥里为了提味,多放了点甜酒酿。厨子心想做点花样,没想到犯了白凤栖的忌讳。

白凤栖倒也干脆,叫来楼下候着的家丁,吩咐他们一人砸烂九十九件东西,砸不够数不准回白府。

出了天香楼,他突然回头来问阮栩栩:“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阮栩栩哪里猜得透他瞬息万变的心思,只能实话以对:“坏,坏透了。”

他一听这话,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神情莫测地上了轿。

走出两条街后,阮栩栩可以肯定,他是生气了。

他把轿夫使得跟追日的夸父似的,脚下生风,让她双手空空竟然都赶不上。最后她放弃了,决定就这么慢慢走回去,没想到那软轿却突然停了下来。

阮栩栩刚刚赶上来,就听见轿里的人说话:“上来。”

左右看看,除了轿夫没有旁人,那就是指她了,可是……

她还来不及想个理由拒绝,那声音又冷了几分:“我不喜欢说话说两遍。”

好吧,反正民风豁达,上就上了。

撩帘坐进去,才发现轿里空间逼仄,堪堪能容两人,两人还不得不肌肤相贴。

心跳陡地升高几分。

“我要睡觉,要是我摔了撞了,你从此就别想走出白府。”白凤栖却没有异样,声音依然清冷。

听了这威胁,阮栩栩赶紧转身,伸出手臂横挡在白凤栖身前。

白凤栖便满意地闭上眼睛。

片刻,他就坠入梦乡,歪倒在她的肩上。她一紧张,干脆收手抱住他,如此一来,他便完全贴靠在她的胸前。

微微低头,便能看见他俊秀的眉眼,挺直的鼻梁,睫毛在眼底晕开淡淡阴影,颊边还有一粒因为过敏生起的小疙瘩。

恁的可爱,平白让人觉得心头发软。

她真想问问他,这么漂亮的人,为什么却要做那为非作歹的坏蛋呢。

小时候受过伤害吗?还是被哪家负心的女子伤了心?

这样想一想,心里竟然就酸痛非常,眼底热热的似乎有液体要夺眶而出。

连面对生病的小孩子都能面不改色地下针,怎么这一刻却这么脆弱呢。真是奇怪。

想着想着,竟然也昏沉沉眯了过去。于是,便错过了,怀中男子嘴角那一抹淡淡的,带着隐隐苦涩的微笑。

娇羞不怕人猜,和衣倒睡人怀

这日傍晚有人拿来崭新衣衫给阮栩栩,说是白凤栖吩咐,要她穿上马上去前堂。

出来时天已擦黑,院子里竟然灯火通明。原来这两天府里热闹的张灯结彩是为了今晚。只是白府里的人都不算热情,除了上次在荷花池畔救的柴火工大马哥,其他人都不太理会她。

大马哥告诉她,今天是白府的建府日,年年都有庆祝集会,到各地隐居的长辈们也会在这一天回府一叙。

远远看见,光源的中心,那个沉没在酒色华彩中的月白身影,他歪着身子,不知看着什么,那样的眼神,只让人觉得,旁人的万般繁华千种热闹都入不了他的心和眼。

那样清寂的神情让阮栩栩心里微微一恸,不由得加快步伐向他走去。

从她走近宴席处,他的视线就一直跟着她。

直到她走到他身边。他刚想说什么,她却伸出手,接过席中某人递过来的一盅酒,仰头饮尽,那举动间颇有些豪气干云。

刚才走过来时,她就注意到,宴席上的长辈虽然各自交谈,却还是会偶尔给白凤栖敬上一两杯酒。

他为人有些冷淡,不能喝却又不肯明说,只是无声拒绝罢了。不知怎么,她突然不希望别人把他往坏处想,于是就把递来的酒一一挡下。

她一边喝酒一边解释他不能敬陪的原因,还表示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在她说明自己是白凤栖长随的时候,席中不少人脸色都莫名变了几变。

一直抿着嘴沉默的白凤栖突然开口:“废话那么多,你还没头晕吗?”

被他这么一说,倒真是有点晕乎了,也难怪,空腹豪饮几大杯,不醉才奇怪。

头晕目眩好似坐船,她都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回了住处。

醒来的时候好像已经小睡片刻,晕眩还没完全退散。屋子里漆黑一片,她挣扎着起身找水喝。

伸出去的手却碰到一个物体。

有点硬,有点暖,隔得不远,她还能闻见弥漫在鼻尖淡淡的,熟悉而清凉的男子气息。

她有点明白那是什么,心里有片刻慌乱,很快平定下来。

慢慢靠近身边的人,同时努力不碰着他,她贴近他的脸,甚至能感觉到他软而修长的睫毛已经扫在她颊上。

她心里雀跃而欢喜。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啊。

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个心仪的男子,过一段不管是平凡还是轰烈的日子。

那样,便不觉得遗憾,不觉得亏欠了吧。

原来,那叫爹娘生死相许的爱情,就是这个样子吗?

应该是了吧,她狂乱的心跳,火辣的脸颊,欢欣而无比温柔的感觉,不是最好的说明吗?虽然只相处短短的时间,她却好像已经把他放在心上好久好久了呢。

这还不是喜欢吗?

呵,喜欢呢。心中浮现的这两个字让她突然害羞不已,虽然明知是暗夜,明知对方还在熟睡,她还是傻傻地捂住了半边脸。

然后不知是残余酒劲还是心情作祟,她突然凑近他的耳边,轻轻说:“嘿,我喜欢你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他的呼吸有瞬间的紊乱,却在她凝神细听时又恢复如常。

她笑自己神经,酒劲再次上涌,她就趴在他的颈边,安然睡去。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那夜醒来,床上只有阮栩栩一人,几乎让她以为那只是一个美丽的幻梦。

可是她却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从此跟在白凤栖身边心里又多了一层喜悦。

那天已是傍晚,有人来知会她说少爷让她去给他送钱去。

拿着银票就出了门,下了轿才发现目的地是,万花楼。

少爷这两天出门都不爱带他,她以为他忙生意上的事,结果竟然,是到这样的地方来。

还没走进去,心里已经开始隐隐酸涩。

当推开包厢门的那一刻,阮栩栩竟然觉得心里的酸慢慢变作了痛。

原来男女之间的吻,是这样啊。

那女子从白凤栖的拥吻中抬起头来,看向门口,娇嗔着:“哎哟,有人啦。”

他没有回头,往女子的耳朵边继续吻去,声音传来便显得有些含糊:“当她是树,或者木头好了。”

阮栩栩低着头,疾步走过去,把银票放在桌上,不小心手一抖,银票竟然尽数跌落下来,一片一片,像风中枯叶。

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飘得阮栩栩心疼死了,最后到底是顾不上捡,转身出了门。

回头便看见满目亮晃,楼下是镇上最繁华的长街。

她在走廊上疾行了几步,耳边尽是男女调笑作乐的声音,眼中满是亮如白昼的纱灯烛火。

心中满满的失落和伤痛,简直避无可避。

那么热闹堂皇的景色,终究还是阻止不了她蜿蜒而下的泪水。

蹲在走廊尾端一根柱子旁咬牙无声哭了好半天,站起来,擦擦眼泪,阮栩栩又是一个好姑娘。

她觉得饿了,便决定过桥,去桥那边吃杏仁粥。

可是还没有过完桥,她就觉得眼前发花。强撑着走了几步,到底还是不支倒地。

临昏前,她只有一个念头,她想告诉那个有幸捡到她的人,请忽视她的金鱼眼,她绝对不是哭晕的,她不过是饿了,真的,用白凤栖的银票发誓。

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

这日天气阴沉沉,阮栩栩坐在屋里剥莲蓬,抽莲心泡茶。莲蓬和屋里瓷瓶里插着的荷花是大马哥送来的,莲心取出来也是要送给大马哥的。

因为两月之期眼看就要到了。

想着刚被绑来这里时的忿忿,心里竟有恍如隔世之感,短短两个月,竟然开始舍不得起来。

剥着剥着,睡意渐渐涌上来,她拿着莲子,连门窗都没关上,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身上披了件衫子。

抬头看去,坐在桌子那边的,竟然是白凤栖。自那夜过后,她就没看见过他,留在府里,不过偶尔给生小病的仆婢开点药看个诊。明明日子和以前在随意堂没有太大差别,可是心里总是有些淡淡伤感。

看见他那一眼开始,连日的失落终于找到出口。

他本是埋头剥着莲子,却不知怎的,总剥不出完整的莲心,最后他干脆把那些剥得七零八落的莲子全部丢进了面前的茶杯里。

一抬头,却看见她正笑眯眯看着他。

他撇开视线,仿佛是早已想好的说辞:“我渴了,进来喝杯茶。”

她点头,起身去烧水。

屋里有平时给人熬药的小火炉,很快便咕嘟咕嘟烧开一壶水。

她给他沏在他装莲子的杯子里。

她坐回他的对面,继续剥莲心。

相对无言,她心里却踏实温暖。直到他站起身来要走。

她是明白的,这样一转身,也许以后人生再无交集了,她跟着站起来,冲到他的面前。

她仰脸看他,眼神明净笃定:“白凤栖,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活不长,可是我从来没有做过违背心意的事,所以我并不觉得太难过。我只是遗憾,没有好好爱过一次。现在我碰见了你,我发现,我喜欢你。可是,我知道,感情是需要两情相悦的。那么,请问,你喜欢我吗?”

这样的勇气,一生也没有几次,可是她到底是问出来了,虽然……结果并不让人欢欣。

面对他长时间的沉默,她自然明白了他的心意。

那莲子的汁液和气息,仿佛透过指尖,慢慢移动到了心脏,有些苦不堪言。她却依然笑着,努力看着他的眼睛:“那,你亲一下我吧。”

白凤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阮栩栩却明白,他的不言明只不过是因为他的教养,他看上去坏,骨子里却是善良的。

不想再为难他,她再努力笑笑:“算了,我开玩笑的,我去找别人,你不必觉得负担。”她不会认输,她想她总能找到一个她喜欢,也喜欢她的人的。

那样的爱情,是不能有一点点勉强的。

她转头往桌边走。却在和他擦身而过时,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猛然将她拉近身前,突如其来地吻上了她的唇。

淡淡的,清凉克制的,不像他和青楼女子那样汹涌席卷,他只是温柔地覆盖,辗转。

荷花和莲心的香气在屋里弥漫,一点一点,好似氤氲出一个关于初夏的,最美最美的梦境和记忆。

淡了芙蓉笺,淡了好容颜,淡了许多诺言,岁岁和年年

阮栩栩是准备从后门走的。刚打开后门,却猛然看见一张胡茬密布的脸。

那人满面憔悴不说,最离奇的是他看见阮栩栩就开始抱着叫“二姐”。

阮栩栩骇了一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想着抽个空子给他把把脉,看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之类的。

还是那人自己先冷静下来。他可能琢磨着自己也不可能有这么年轻的二姐,便问她:“你认识唐心语吗?”

这人竟然认识自己的娘,阮栩栩不由觉得亲切几分,抓着这人的手臂,也不免有些激动:“你认得我娘?”

“娘?莫非你是二姐的孩子?那她现在在哪里?快告诉我你娘在哪里?”

阮栩栩见他又激动起来,不得已又把他带回府里,在先前的住处里,给他先泡上一杯凝神静心的茶水,这才开始和他讲述十几年前发生的往事。

阮栩栩一直觉得自己记性不好,当她讲起当年的点滴时,才发现,那些事都没有真正被她遗忘,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重见天日。

唐心语是当年唐门当家的二女儿,聪明伶俐,姿容出色,从小受尽万般宠爱长大,脾气也骄纵火辣。

这样一个天之骄女,却在去参加武林盛会的途中,遇上了当时江湖上人人鄙夷的魔教副教主阮御风。

两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最后一起退隐江湖,择了长白山一处山明水秀之处定居下来。

不久,阮栩栩便出生了。本来三人和乐融融幸福堪比神仙,却不曾想阮御风一次出外之旅,便彻底将三人的生活颠覆。

阮御风生性风流,又是年少成名,不免便有许多江湖女侠自动投怀送抱。

和唐心语在一起后,他的风流行径多有收敛。直到那日,他外出购买日常用品,却被昔日仇家追杀,受伤后被一家农人救治。

便是那几日朝夕相处,阮御风和农人的女儿发展出不寻常的关系。

唐心语下山找他,看见他们两人的情貌,心里便猜到八九。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当即转身,回了山上。阮御风很快也回了家。

两人对山下的事心照不宣,却都不肯主动提及。

直到那日,一家三口上山采收平日种的果子和菜蔬。

阮栩栩还记得那天山中天色非常好,天蓝云白,她坐在山头开阔处玩耍,爹娘在身后的林子里忙碌。

她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只是当她发现的时候两人已经打到悬崖边。

娘的鞭子又狠又利,倒是爹总是束手束脚,不肯全力抵挡,最后娘一鞭子挥去,爹躲闪不及,便向身后的万丈崖底倒去。

娘急了,拼命甩出鞭子去缠住爹的腰,同时伸出手,总算拉住爹的手。

他们像以往很多个日日夜夜一样,抓着彼此的手,只是爹的嘴角渐渐沁出血痕来。

娘一看,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纷纷坠落。

爹说,他已经吃了娘带上山的午饭。娘问他,明知有毒,为何还要主动去吃。

阮栩栩忘不了爹那时那一抹笑,他伸上来另一只手覆住娘的手背,同时抽出被娘抓住的那只手,他说:“我这辈子不可能只爱你一个。可是让你痛苦,我会比死还难过。”

然后他便骤然松手,那鞭子承不住那么重的冲击,到底卷不住他,崖上的人,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风卷着,跌落崖底。

那个时候,娘便停止了不绝的泪水。

她帮阮栩栩整理了衣裳,然后点了她的穴。她摸摸她的头,抱抱她,温柔地说:“小乖等一等,很快就有人来了。”

唐心语走向崖边的脚步坚定踏实,甚至带着雀跃的感觉,她站在悬崖边上,回头对着阮栩栩笑着说了句:“对不起。”

那时阳光突然大盛,刺得阮栩栩睁不开眼,当她重新看清眼前的事物时,山中已不见了唐心语的踪影。

后来总是觉得这两个大人太过任性。

有一天终于明白他的无奈和她的无悔。也是从那时候起,她立志要那样无怨无悔地爱上一个人。

也是到今天,从面前这个满面青髭的舅舅口中才知道,当日娘早已有和爹赴死的打算。带上山的菜饼里,掺了唐门的毒药,而那之前,她也飞鸽传信给父亲,要他上山来把阮栩栩带回去抚养。

却不知唐门家主早已视她为门中耻辱,那封迷信,便被狠心扣押了十几年。直到去年,唐心歌继承了家主地位,才知晓此事。

他立刻发动整门力量,四处寻找当年最疼爱他的二姐的下落。

殊不知,早已是物是人非,花落几季。

唐心歌决定带阮栩栩会唐门蜀中。便问她,当日是谁救了她,收留了她,好答谢那人这些年的恩情。

哪知这一问却让阮栩栩突然怔愣,然后她捂着胸口抚着头,莫名觉得痛苦万分。

唐心歌赶紧扶住她,却在她低头间,发现她冉冉青丝间,竟已起了星点白发。

守得云开,月亮明

原来,她不是记性不好。难怪她有时会觉得人生像被人咬了一口的桂花饼,总有缺憾。

当年唐心语除了给唐门飞鸽传信,为了保险,她还给阮御风当年在民间的好兄弟也传了消息。

当白万钧日夜兼程,赶到长白山顶时,那里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乖乖巧巧地坐在原地,他便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

于是带回阮栩栩,当自家娃儿一样带。

白万钧还有个儿子,是他早逝的夫人给他留下的,从小机灵聪敏,只是生性冷淡怪异了些。

没想到,两个孩子却是出奇地投缘。

阮栩栩乖巧,却也有些鬼主意倔脾气,总是把白家少爷逗得哭笑不得,性格却是一天比一天活泼起来。

后来,两人一块儿念书,甚至起居住行都形影不离。

直到白万钧急病过世,两人更是越走越近,把彼此当做世上最珍贵甚至是唯一的相依相靠。

后来年岁渐长,那份相濡以沫的感情里竟然又滋生出一些别的情愫来。

当她缠着他问,为什么她不可以和小时候一样和他同床共枕时,他终于把持不住,扶着她的下巴,亲了她一下。

他说,再等一年,等她十五岁时,他就娶她,那时便可以继续同吃同宿,形影不离了。

她便扳着手指头算。

一天天,一天天,那天总算来临。全镇的人都被请来坐流水席。

酒席还没吃完,席中的大夫和郎中就被通通请去了后堂。

在喝交杯酒的时候,她竟然突然晕了过去。

醒来,便不记得所有的事。不,是所有,关于白家少爷的事。

大夫也傻眼,不知这是什么怪病。

好在一年后,虽然阮栩栩记忆依然没有恢复,但两人的感情又渐升温。

却没想到某一天往事重演,而这一次,阮栩栩晕倒在婚礼筹备好的前三天。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

她一次次爱上他,又一次次将他忘记。

大夫发现,当她的感情达到一个巅峰时,身体就会自保一般,抹去那些关于情感的记忆。

而更严重的是,在一次复一次的失忆中,阮栩栩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大夫说,她的身体已经很是虚弱,若是再发生几次,她一定会油尽灯枯。

她生病几年来,自己也潜心学医,虽然关于人的记忆总是丢失,可是学识上生活上的却不受影响。所以这一次白家少爷决定,趁她没有醒来,将她送去为她开设让她行医的药铺。

从此,便立誓不再见她。

每次她醒来,脑海会自动生出一些情节衔接破碎的记忆,只是那里不会再有他。

他们的婚礼,举行过四次,全镇的人都知道白家痴情的少爷,当大家知道他的决定时,便相约一起帮他隐瞒。

王媒婆的插足,也只是为了彻底化解这孽缘,希望阮栩栩有个好归宿,让白家少爷也不再纠结情缠。

哪知却弄巧成拙。当他看见她盛装着准备投向另一个人的怀抱时,他便管不住自己的誓言。

他带她回来,以为小心行事,作恶多端,恶形恶状,便能让她不再爱上他。

哪知情根早已深种。

这已经是……第六次了吧。

阮栩栩幽幽醒转过来,眼皮一时还睁不开。

听见不远处有女子低声的抽泣,似乎是水蓝啊,小五的媳妇,从小跟着阮栩栩长大,上次还在桥上和小五拉扯,两人又闹矛盾了吧。

“让我看看她吧,让我看看小姐,我一直不敢相认,现在她睡着了,总能让我看一看吧。”

“水蓝,跟我回房,哎哟,你不要哭啦,动了胎气怎么办?你再这个样子少爷又赶我们回家了啊。”是小五好言相劝的声音。

一会儿,外面安静下来,好像关了一下门,很快又有人推开了一样。

很轻的脚步声,像小时候那人学习太晚回房时怕吵着她的步调。

果然,很快有人撩开帐子,坐上床沿。

他靠在床头,把她连着被子一起轻轻抱起来,揽在怀里。

他就那么安静地抱住她,抱不够地抱着。

阮栩栩的手从被子里探出来,缓缓摸上他的脸颊:“白凤栖,白凤栖……小栖。”

他微地一震,睁开眼,看着她莹润的眸子。

她努力把声音往嫩里装:“小栖哥哥,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睡一张被子呢?”

他眼底蓦地升起一阵水光,他托起她的下巴,轻轻地吻上她的唇。

“傻瓜,今晚成亲后,我们就可以同起同眠,形影不离了。”

今晚吗?很急耶,可是,好吧,其实她也蛮急的。

当年唐心语在事发之前,给阮栩栩喂了一种药。那是她当年在唐门学习制毒时,和姐姐弟弟出于好玩,做出的一味药。

也是毒,也是解。

那心碎之人服食,便是痛苦深渊的解药。如果寻常人服食,便会像阮栩栩一样。

可惜因为无人实验,所以唐心语并不知道那毒,她当日只是不希望阮栩栩多年后经受她那时的苦痛,便自作主张,给她喂了那药。

这么多年,他们不知,那怪病的解药,就在唐门。甚至唐心歌也是当年研发这药的一员。

一切死扣,终于得解。

而阮栩栩终于明白娘那句话的意思。

她说对不起,是抱歉她不该心生错念,想让自己的女儿错失****。

她追随阮御风去的那一刻,她也许已经明白,人间****呀,是那样一种东西。纵使痛不欲生伤彻肺腑,也往往万死不愿回转。

因为那苦痛的彼岸,盛开的是无以伦比的幸福和美好。

正如此刻白凤栖和她,拥着彼此,缠绵亲吻时眼角流下的泪水。晶莹而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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