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干道上的情形尚且如此，两旁那些蜈蚣短腿一样的小巷，就更冷清了。所以，清水街立街上百年，外观上没有什么好的变化，只是一天一天地陈旧下去。人们在这样的清虚寂静、碌碌无为中，寒来暑往，送走了阳光灿烂的时光，也送走了风雨交加的日子，还送了不少日子满足的人去另一个世界。在静极无聊的时候，他们还会坐在十五支光的灯泡下，絮絮叨叨地说，刘家的三女儿嫁给钢厂的炼钢工人了，工资高不说，光是劳保补贴，一个月就是二十多块呢！任家的老二在洞庭湖区插队，按政策本该回城了，可是这小子憋不住，把村里小花姑娘的肚子搞大了。别的知青都回城了，唯独他不敢回来，他一说回家，小花姑娘就要告他强，奸！不得已，只好在当地落了户。还好，儿子生下来后，大家都说有几分像他。
一九八零年的春夏之交，张来凤嫁到了清水街，那年她二十一岁。她的娘家，就在学院路尽头再往西走三里多路。那里是彻彻底底的农村，名叫扶风公社同心大队同心生产队。张来凤是个信命的人，在同心生产队里，嫁到清水街的女人，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即便这样，村里的人还是非常羡慕她。丈夫夏天也常常拿这个来说她，故意要显示自己比她高那么一截。张来凤说：“夏天，你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三年困难时期，你们清水街的人还不是经常深更半夜到我们生产队地里偷红，薯？才吃了两年饱饭，你就忘了？再说了，当时只要学院路再稍微往前面修一修，我们同心生产队的人也早就是居民户口了。什么了不起的嘛！”
“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夏天挤了挤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只是，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得想办法把户口落在清水街，可不能落在扶风公社。”
张来凤说：“夏天，现在还不算热，你就说胡话了？我们的孩子，当然是清水街的人了。”
“为什么？”夏天故意逗她。
“你们家祖祖辈辈都在清水街住着，我们也在这里住，我们的孩子不是清水街的，是哪里的？”
夏天在张来凤脸上掐了一下：“你真是乡下人的见识！孩子的户口都是跟着女方走的，女方的户口在哪里，孩子的户口就落在哪里。”
张来凤张大了眼睛：“这么说，将来我们的孩子是同心生产队的人？”
“对呀。你说，是不是得想办法？”夏天一本正经地说。
张来凤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说什么也不能去我们队里！我自己好不容易出来了，孩子还要回到乡下去，那个绝对不行！”
“行不行你说了不算。”夏天说，“这是政府规定的，由不得你。”
张来凤想了想，心一横：“我生了孩子，不上户口！”
“你胡来咧。” 夏天说，“没有户口，孩子就是黑人，黑人连口粮也没有，布票、肉票、油票什么都没有，学校也不能上。你看现在都放开考大学了，万一孩子是块读书的料，你这不是害了他一辈子吗？”
张来凤生气地说：“那你说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农村受罪吧？”
夏天安慰道：“来凤，你不要着急上火嘛。我说了，要想办法，最好是把户口落在清水街。当然这个很难。实在不行，户口落回到乡里去，人反正是跟着我们，长大了再慢慢想办法。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吧。”
张来凤还是气鼓鼓的：“说什么我也不把孩子送到同心生产队去！”
夏天从背后搂住张来凤，在她的身上摸来摸去。张来凤咯咯地笑着，用力要挣脱：“放手呀！小心被爸妈看见了！”
夏天说：“他们上班去了，不到下班时候回不来。”
“被阿莲看见了也不好呢。” 张来凤怕被小姑子看见。
夏天满不在乎地说：“她呀，跟她对象进城了，回不回来还不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