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高考制度恢复了。
夏莲在七月初就已经高中毕业。高考一恢复，学校马上把毕业生重新召回，回炉补课，准备高考。
夏莲却无动于衷。田美华和夏大林满心希望女儿能考个什么学校，没想到她连补习的意愿都没有。夫妻俩又督促儿子，夏天这个时候和张来凤正打得火热，本来在中学的学习成绩就不怎么样，又荒废了这么多年，更没有参加高考的动力。
两个孩子都不肯参加高考，田美华很失望。夏大林倒觉得无所谓。夏家本来就不是书香门第，夏天夏莲兄妹俩已经是夏家的最高学历了。招工只需要初中学历，他俩都是高中毕业，满可以了。
田美华到底是做母亲的，女人心细，懂得人是感情动物，做事顾头不顾尾，事前口口声声说无所谓，事后一旦后悔起来，无一例外的喜欢埋怨别人，总是怪别人提醒不够，又或者别人不够坚持，让自己丧失了大好的机会。
田美华对夏天和夏莲说：“你们想好了，读了大学，出来就是国家干部，坐办公室，翘二郎腿，喝茶看报纸，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不读大学，就只能等着招工。工人就不同了，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我今天跟你们说好了，无非是多养你们几年。读了书，你们出人头地，得了实惠；我们面子上光荣，也图个虚名。好处是你们的，考不考也是你们说了算。只是我有言在先，如果考不上，那是命；如果你们自己不愿意参加高考，主动放弃，以后吃起后悔药来，别说我们当家长的当初没有劝你们。”
夏莲说：“妈，我的成绩太差了，坐在考场里，做不出来，多丢人呀。”
夏天说：“妈，你婆婆妈妈的说了一大堆，不就是要推卸责任嘛。没关系，我不会怪你们的。”
田美华“呸”了一口：“你这个不争气的小子！在学校不好好学习，到农村不好好种地，搞对象也不用心，现在弄得找了个农村的，甩也甩不掉，死心了，是不是？你就打算和她一辈子在农村过，是不是？你没有上进心也就罢了，还要影响你妹妹。你当哥哥的做个榜样出来呀，让阿莲学习学习，坐到大学的学堂里，风风光光的，总比一天到晚在街头巷尾闲溜达要好得多吧？”
夏天说：“阿莲不肯参加高考，关我什么事？你们也真是的，什么都怪到我身上来了。再说了。来凤有什么不好？不就是个农村户口吗？农村人实在，不花哨，也不糟蹋东西。城里人又怎么样？没有工作，还不如农村人呢。农村人起码有饭吃，饿不死。可以养头猪，喂几只鸡。有什么不好？”
夏莲说：“来凤姐人不错呢，我看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个子也高，皮肤也好，身材也不错，也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再说，虽然是农村的，其实只隔了几里地。”
田美华说：“不管怎么说，到底是农村的，亲戚那里说出去也不好听。”
夏天说：“好不好管他们什么事？我自己觉得好就行了！”
夏大林看不过去，说：“阿天，你是怎么了？你妈说你两句，你小子就就受不了了？对象的事先放下不说。高考也没有说有了对象就不让参加，让你们去参加高考是为你们好，又不是让你们上刑场，这么唧唧歪歪的干什么！读了大学，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了。这不好吗？我知道，你不是不想考，是不敢考。不考就不考，只是以后不准说我们当初不让你们考。”
夏天说：“我早就把中学那点东西还给老师了，我不去，我也不后悔。”
夏莲说：“我也不去。我的成绩太差了。先别说考得上考不上，我一去，就会有人笑话我。要是再没考上，就更丢人了。”
田美华对夏大林说：“你们夏家，一个有出息的也没有。”
夏大林满脸委屈的神色：“这怪我吗？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
田美华说：“不怪你，难道怪我？”
夏大林满脸堆笑：“大家都有责任，对不对？你不能把板子打在我一个人身上。”
夏莲和夏天对视了一下，抿着嘴，想笑不敢笑。
十月下旬的一天晚上，隔壁的范志高来敲门。田美华打开门，看见是他，很惊讶。清水街的人都知道，范家的老二范志高生性孤僻，不爱说话，见了人也不打招呼。每天范志高从理发店下班回到家里，吃过饭就钻在自己房间里看书，从不串门。范志高今年二十八岁了，谈过几个对象，都因为不满意他的工作，再加上他相貌平平，个子又不到一米六，比三等残废还要残废，几个女性最后一个个都不了了之。这让老范两口子急得上火。范志高说：“急有什么用？除非你们能给我调工作。”
老范的老婆齐爱梅说：“给伟林说说看，看他能不能想点办法？”
老范说：“伟林不过是个副营长，副科级干部，说话还没有人家的屁响！何况又是边防部队，他能起什么作用？”
齐爱梅说：“说不定他的同学或者战友里面，有说得上话的人，那不是一样帮得上忙？”
老范就给大儿子写了封信，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他，问他有没有熟人可以帮忙把他弟弟志高调换工作。半个月后，老范收到了副营长儿子的回信。信上说，他离家十几年，跟以前的同学基本上没有了联系，不知道谁能帮上忙。老范看了信，对齐爱梅说：“我说没有用，你非得要写信去问。这不，白忙活了吧。”
齐爱梅说：“你这个人也是，写信问问儿子的情况就不行了吗？事情办得成办不成，那是天意。说不定行呢？你不问怎么知道？”
范志高听了父母的对话，自此更加避不见人。
田美华见是范志高敲门，连忙让进来，说：“志高，难得见你一面，有什么事吗？”
范志高进了门就站着不动了，他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田姨，是这样，我听说阿莲不打算参加高考，是吗？”
田美华点点头：“啊，是啊。”
范志高说：“我想借她的书看看。”
田美华朝楼上喊道：“阿莲，你下来。”然后试探地问范志高：“你是要参加高考？”
范志高红了脸，双手搓得更用力了：“也不是，我就是看看，要行的话，我想去试试。”
夏莲下来了，问田美华：“妈，什么事？”
范志高说：“阿莲，我想借你高中的书看看，高一高二的都要。”
夏莲不明白为什么范志高找她借书：“高一的怕找不到了，高二的我也不知道全不全，我给你找找看。”说完转身上楼去了。
范志高连忙说：“谢谢你啊。”
夏大林看他们老是站着说话，就说：“老是站着干什么？有话坐下慢慢说嘛。”
范志高拘谨地坐下了。他没有看到夏天，就问：“阿天去哪里了？”
田美华叹了一口气，夏大林说：“谁知道又死到哪里去了！”
田美华说：“好好的，你咒他干什么？”
夏大林说：“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倒不如没有的好！”
田美华责备道：“又胡说了！阿天怎么不好？就是不喜欢读书罢了。你不也是一样？什么时候看见你拿过书了？”
夏大林尴尬的笑了笑：“跟我比什么？我多大年纪？他多大年纪？年轻人怎么能一点志向也没有？”
田美华揶揄说：“我看你年轻的时候，比阿天也好不到哪里去，还好意思说。”
夏莲拿着几本书下来，说：“高一上学期缺物理和数学，下学期缺化学。我最不喜欢化学了。高二的都全着呢。”
田美华看了看夏莲手里的书：“这几本书还是新的一样。你就没有看过吧？”
夏莲说：“哪里呀！人家保护得好嘛。看见书是新的，就说人家不看书！”
夏大林说：“保护得好，怎么还有几本找不到了呢？”
夏莲说：“那是高一的书，我都高中毕业了，谁还留着以前的书呀！这都不错了，还基本上都留着呢。”
范志高说：“我考文科，正好不要物理化学。只要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和地理。”
夏莲“哦”了一声：“历史地理呀，高一的都没有了，只有高二的。不好意思。”
范志高说：“没关系，我再找别人借一下。”然后把物理化学书挑出来还给夏莲，拿着剩下的书，连声道谢，说：“我看完就还给你。保证会保护得好好的。”
夏莲大方地说：“不用还，我要它们也没有什么用。”
范志高拿着书走了。夏莲问田美华：“他要我的书干什么？他说他考文科，是什么意思？”
田美华斜了夏莲一眼：“人家要参加高考呢！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们，井底的蛤蟆，眼里只有三尺宽的天地；墙上贴的画，只看得用不得！”
“就他？”夏莲做了个鬼脸，“他能考得上？一个剃头的？”
夏大林说：“考得上考不上是人家的事，但是这种精神值得提倡。”
夏莲不以为然：“提倡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想了一下，又指着左边的墙壁，问：“万伯伯家的老大，知青好几年了，这次参不参加高考？”
田美华说：“人家在农村学了一手竹篾手艺，会做很多东西呢。没听说他要高考。再说，都已经结婚生孩子了，哪有精力复习？”
过了一会儿，夏天从外面回来。夏莲问：“哥，怎么样？爱情甜蜜吗？”
夏天不愿接这个话题：“去，少管闲事，想想自己怎么办吧。”
夏大林说：“隔壁的志高，今天来找阿莲借书，说是准备参加高考。”
夏天愣了一下：“哦，他呀？听说他天天在家里看书，不知道看的什么书？”
夏莲说：“肯定不是小人书。”
夏大林说：“你不是说，你荒废了这么多年，什么都记不得了。人家连高中都没有读完，人家怎么就有胆量去高考呢？”
夏天不耐烦：“人家是人家，我是我。他连对象都找不到，不考试，还能干什么呀？”
田美华说：“剃头匠虽然不是好工作，好歹是城里人，要找个农村人做老婆，还是没有问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