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窈心中大惊,却不敢表露出来,见李瑜不假思索便要返回余杭,只得劝道:“李大哥,他说的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你……你夫人定然早已离开。若是她人在余杭,当初岂会不到约定的地方与你相会呢?”画儿也从旁附和:“是啊是啊!而且李大哥的娘子怎么会是个小乞儿呢,还住在那种乞丐窝?照我看呐,那说书的根本是在瞎讲!你别信他!”
李瑜对她们的话充耳不闻。“无论如何,那是她最后出现过的地方!”这是他手里唯一的线索和希望,他一定要去看看!他再一次劝何窈在当地安顿下来,那里远离了何卢两府的搜寻,民风淳朴,很适合她们二人暂避风头。画儿对他怒目而视,而何窈则再一次被惹出了眼泪。
一行三人,走了一个月才回到余杭,中途何窈受了风寒,耽误了二十多天。风寒本不是什么大病,但她却病得很沉,大概是半年来颠沛流离吃的苦都一下子发了出来,竟高热不退,卧床半月之后虽然渐渐好了起来,但整个人消瘦不堪,又将息了数日才勉强可以上路。
李瑜不得已,只得雇了马车和车夫,让何窈在车上休息。何窈屡次请他进去车厢,他总是婉拒,沉默地与车夫坐在一起,偶尔聊上几句沿途民俗。他心急如焚,想说服何窈别再与他同行,但只要他的眼光一转向她,她便露出万分歉疚的神情,自责身体不争气,再三地陪不是,倒使得他没法开口。
到得余杭时,西湖的风已带着微醺的暖意,湖边的柳条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天地间焕然一新。李瑜却顾不得欣赏,直催着车夫将车赶往崔巧嘴所说的破庙。
时值午后,大多数乞丐并未在外行乞,横七竖八地歪在地上打着瞌睡,庙里非常安静。李瑜寻着一个中年的乞丐,将秦清的形貌细细地描述了一遍,心里忐忑之极,他实不敢太指望他们还记得半年前的一个小乞儿。没想到那乞丐听后竟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脱口道:“你是说那个老跑到惊鸿桥那边抢人饭碗的家伙?”
李瑜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已完全肯定崔巧嘴没有骗他,而这人说的就是秦清。激动之下,他一把抓住那人长满脓疮的胳膊:“她现在在哪儿?!”
那人大声呼痛。李瑜吃了一惊,急忙缩回手,连忙道歉,追问道:“她还在这里吗?她去了哪儿?”那人呲牙咧嘴地揉着胳膊,眼珠骨碌碌地转着打量李瑜,却闭紧了嘴不肯说话了。
破庙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李瑜见那人怎么问都不吭声,急得冷汗直冒,回头去看其他乞丐,目光到处,却见人人都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脸上挂着讳莫如深的神情。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大声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明明每个人都露出一副知情的模样,却又各个都不肯说出来?!忧急恐惧到极处,他忽然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两眼发红,几乎想要冲上去与他们拼命,又想给他们跪下,只求他们告诉他她的讯息!
“你给我一两银子,我就告诉你。”一名二十出头的乞丐突然出声。他终究年轻,正在人生中最大胆狂妄的年纪,看见了机会便禁不起诱惑。
“你疯了?别乱说话!”立刻有人试图喝止。李瑜的声音却盖过了他的,“好!”他斩钉截铁地道:“只要你告诉我实话,我给你二两!”他从怀里掏出银锭,放在掌心,竭力不让他们看出他的手正在颤抖。
何窈被画儿扶着走进来时正看见这幕,惊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也没想便喊道:“李大哥,别上当,别听他们胡说!”她慌乱地打量着庙里众人的神情,发现有人的表情竟和她一样慌张,心里更是惶恐——难道,他们真的知道?怎么可能?!他们怎可能知道秦清被宁王带走?难道,她根本没被宁王抓住?!这个念头更令她不安。
李瑜头也没回,大步走到那青年乞丐面前。“快说!”半天也听不到回答,他终是忍不住催促。急切的表情落入对方眼里,对方的犹豫更加明显了,上上下下打量他,斟酌着这个消息的价值,吞吞吐吐道:“二、二两……不够。”
李瑜愣了一下之后,会过意来,不由急火攻心,冲上去揪住他的衣襟:“你究竟要怎样?”那人将心一横,伸出五根指头,“五两!”他两眼发光,紧张地盯着李瑜,手心全是汗——五两银子,他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上一两年了。
李瑜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咬紧牙关,一个“好”字已到了喉咙口,何窈突然冲了过来,使劲推开那人。“你做梦!”她喊道,“李大哥,别答应他的勒索!”她的声音也颤抖了起来,“他们不过是些见钱眼开的乞丐,能知道什么?你别让他们诳!”她情急之下,根本没注意自己的言辞已犯了众怒,伸手去拉李瑜的手,想让他离开破庙。
李瑜微微一闪,躲开何窈的手,沉默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
“谁说我们不知道!”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一个八九岁的乞儿原本靠在一名老丐身边,这时猛地站起身来,用清脆的童声道:“她被宁王抓走了!”
“胡说!”李瑜还未及反应,何窈已大声反驳,声音因急切而尖促。与她同时吐出这两个字的是乞儿身边的老丐。他使劲去拉乞儿,喝斥他坐下,“快回来!小孩子懂得什么!”
那男孩一听这话,顿时不服,挺直了胸膛、涨红了脸蛋,嚷道:“我怎么不懂!我听到你们偷偷说了好多次了!说‘闷葫芦’原来是个女的,身上藏着好多宝贝;还说不知她和宁王是什么关系,宁王要亲自来抓她,出了城又悄悄回来,还给咱们每个人发衣服穿!”他生怕大人打断,喘了口气又连珠炮似地道:“我还知道你们说的‘宁王’就是那天来的那个很好看很神气的大哥哥——我看见的,就是他抱着‘闷葫芦’走的!”
男孩子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众人来不及阻止,待他话音落下,破庙里静得只听得见抽气的声音。
何窈脸色苍白,直直地看着李瑜,却见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似已化作一具石雕。许久之后,他的嘴微微地噏动了一下,“宁王……”她听见他喃喃着这两个字,声音极低。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划过很多念头。原来她就在吴郡,曾与他仅仅数街之隔;原来当余杭疯传着宁王突然出现又离城的时候,她正在苦苦等候着他;原来是宁王先他一步找到了崔巧嘴,早他一日带走了她;原来这一年来,她不在世子府,在宁王府……
他忽然回身就走。
何窈追了上去:“李大哥,你要去哪儿?”
“吴郡。”
“你要去找宁王?”
“是。”
“李大哥!”何窈又惊又急,眼里几乎迸出泪来,“宁王不是那扶不起的长沙王世子,他权倾一方,手握生杀大权!”
“我知道。我还知道,他不是谢广林,所以不能胡作非为。”
“你以为你向他要人,他就会给吗?”
“他既受吴郡百姓爱戴,若是强夺人妻,岂不将美名毁于一旦?”
“他可以杀了你啊,没有人会知道!”
“我情愿一赌!”
说话间李瑜脚下未曾少顿,何窈见已在吩咐车夫北上,扑过去拼命扯住他的衣袖,哭道:“他绝不会放人的!他为了她连皇上都敢忤逆,怎么可能拱手相让?李大哥,窈儿求你了,别去送死好不好?”她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待得察觉自己说了什么,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李瑜慢慢缩回扶在车辕上的手,转过身,一字字地道:“你说什么?”
何窈的狼狈和仓皇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他忽然笑了起来:“难怪你今日这么反常……原来你早就知道她的下落……”他眼也不眨地看着何窈,“我花了半年时间去找崔巧嘴,却没料到知情人就在自己身边——清清若是知道了,一定会笑我太蠢。”
何窈心里害怕之极,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知道死死地扯住他的衣袖,眼泪直流。李瑜的手覆上她的,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心下又有了一线希望,可是他却并没有握住她的手,而是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衣袖与手都收了回去。“何小姐,就此别过了。你与画儿姑娘请多保重。”
何窈彻底呆住,连哭都忘记了。画儿惊怒交加,骂道:“李瑜,没想到你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人!小姐不告诉你,难道不是为了你好,怕你丢了性命?!她跟着你这么久,吃了多少苦头?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处处体贴你、照顾你、为你着想!你这样将她撇下,还算是个人吗?”
李瑜面色微变,随即又恢复了平淡。“何小姐的美意,在下谢过了。只是在下一心寻回妻子,并不用何小姐担心生死。此去吴郡,祸福难测——依何小姐所言,极可能性命不保,更不能再连累二位了。”
“你!”画儿气得面孔通红。何窈颤声道:“李大哥,你就没有想过,或许她已经变了吗?万一,她是心甘情愿跟着宁王呢?”
李瑜的心一颤。他极力保持着冷静的语调,道:“即使是那样,我也要见她一面。除非她当面告诉我她过得很好,否则我决不能留下她不管。”
为什么?何窈痛哭失声。为什么已过了那么久,他还是对她念念不忘?为什么自己的一往情深,他一点也不放在眼里?逃婚、流浪、受尽苦楚、费尽心机,竟换不来他一点眷恋……
“值得吗?”她问,“她真的值得你这样么,李大哥!”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李瑜道,“她始终在我心里,不管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