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慈本以为秦清必会大大地生气，如今见她完全没有发作，不由得一呆。秦清的表情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但越是这样，方慈的心里就越是惴惴。她确实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隐隐察觉到秦清的难过，更有几分不解——殿下对清夫人如此宠爱，她若替他诞下麟儿，岂不更能抓住他的心？就算做不了王妃，说不定能破例升为侧妃呢，那样就再不用受那秋氏的欺负了……清夫人为何不愿意呢？
带着困惑和不安，低头退到门边，方慈忽然停住脚步，犹豫了许久，轻声道：“清夫人，您是不是有身孕了？”她虽然年少，但素来聪颖，刚刚事出突然，来不及多想，这会儿镇定下来，便猜到了来龙去脉——若不是有了身孕，秦清为何会突然怀疑起她买回的药丸？
秦清看着她，不发一言，眸中神色莫辨，脸色却越来越白。就在这个时候，秀淼端着早膳走了进来，见秦清已不若适才般魂不守舍，心中稍宽，低声道：“竹夫人说事情突然，您需要一个人静静，所以先离开了，明天再来看您。”将食盒放下，劝道：“无论如何，您先吃点东西吧，这几日您吃得实在太少……”
方慈在旁听了秀淼的话，忍不住道：“您真的有孕了？！”秀淼吃了一惊，急忙道：“小声点儿！”方慈仿佛没有听见，小小的脸上泛起一丝喜色：“殿下知道了，不知会多高兴！今后看谁还敢欺负……”她终究还有些孩子的心性，见这盼望已久的大好事成了真，立刻兴高采烈，想到什么便立刻说了出来，待接触到秦清奇异的目光，才猛地醒起这事不知为何并非秦清所愿。
秦清脸色苍白之极，却微微笑起来：“没看过大夫，我怎么能确定呢！小慈，你去请章大夫过来诊脉吧。”方慈见她态度忽然转变，不由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猜她定是改变了主意，便释然了，当下开心地应了一声，便要出门。
“慢着！”秀淼突然出声将她唤住，方慈一怔。秀淼自留在别苑以来，虽常随秦清身边，却极少说话，以至于方慈对她并不熟悉，有时候甚至忘记了她的存在，此刻被她破天荒地喝止，不觉错愕地望了过去。秀淼却没有看她，满面忧急，对秦清道：“章大夫是王府的人！你不怕他……”
“淼姐！”秦清不容分说地打断了秀淼，用眼神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转头对方慈笑道：“快去吧！”
方慈一路小跑而去。秀淼一把抓住秦清的袖口，冰寒的天气里，额上竟急出了汗水：“你难道忘了上次的事了吗？！这事如果传到二小姐耳朵里，岂不是、岂不是……”她心惊胆战，以至于后面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秦清拍着秀淼的手，微笑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自己坐在房里瞎猜呢？若是根本就没有呢？淼姐难道想我一直稀里糊涂、胡思乱想么？”秀淼被她说得一呆，一时无法反驳，心里却愈发着急：“可是、可是……”她“可是”了半天，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话：“可是——若你真有了身孕，又被二小姐知道，岂不是要大祸临头？！我前几日听你和沈公子讲，殿下现在根本不在吴郡！为何不等上几天……”
秦清面上白得几乎没有血色，嘴角却始终噙着那安抚人心的微笑。她的手微不可察地一动，悄悄将止不住颤抖的指尖隐到衣袖之下，轻声道：“该来的，或迟或早，总会来的。”
章大夫来的很快。他进门的时候，秦清面上还依然挂着那抹浅淡的笑容，于是他也沾染了一点新春的喜气，捋着胡子把完脉，乐呵呵地躬身一鞠：“清夫人，恭喜了！”
秦清的神色瞬间惨然。虽然她还是拼命地牵动唇角，并试图应景地道声“多谢，打赏！”但最后听见的，却只有自己上下牙齿打战发出的刺耳而怪异的声音。好在这样不得体的回应并没让章大夫诧异太久，因为方慈已经手脚麻利地塞过了慷慨的赏银，并叽叽喳喳地问起了各种注意事宜。
秦清在脑子里对自己说了一千遍“不是早料到了吗”，却仍只是木然地坐在原地，无法动弹。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方慈和章大夫已经走得无影无踪，秀淼也不知去了哪里，她才一步挨着一步地挪到房门口，哆嗦着将门闩紧紧地插上，身体靠着门板，缓缓滑落在地。
又过了许久许久，她觉着冷了，便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连头也一起埋在里面，这样，便连敲门的声音和门外小心翼翼说话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脑子里好像很乱，各种念头纷乱复杂；又好像很空，什么想法都没有。身体一点点暖和起来，她竟然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西院便突然喧哗起来。
木制的院门被人捶得咚咚作响，并伴随着男子粗暴的吆喝声。方慈和秀淼起身不久，正在收拾准备，闻声一惊，方慈急忙跑去开门，想要看个究竟。木栅刚刚移开，门外之人便猛地一脚踹来，院门立即大开。方慈躲闪不及，被木门撞到，摔倒在地，她又气又急，抬头斥道：“哪个奴才，这般无礼？”
没人接她的话头。十几名身材高壮、做家丁打扮的男子鱼贯而入，冲入院中站定。盛装的秋丽华在侍女的陪同下，自门外姗姗步入，目光四下一扫，落在方慈身上，轻轻“哼”了一声，娇艳的脸上神情冷峻，与前次威风八面的模样相比，倒更有了几分主母的风范。方慈忆起花园那场惊险，心里陡地一凉，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秋丽华身边站的，仍是上次那名年轻的侍女，名唤采铃。她跟随秋丽华近三年，从前在秋府也吃了不少白眼，如今随嫁到宁王府，理所当然成了侧妃心腹，人人见她都要避让三分，也算是扬眉吐气了。她见了方慈的反应，得意地一笑，趾高气昂地道：“姓秦的贱人呢？赶紧让她滚出来！”
一个人影蓦地扑到秦清房门之外，大声道：“清夫人身体不适，尚未起身，不能见客。你们请回吧！”
秋丽华看到秀淼，表情立时冷得像万年的寒冰，再见她如今神清气爽、全不复从前萎靡呆滞的样子，美目中几要喷出火来：“秀淼，你好啊，几日不见倒是长进了不少，竟敢跟我下逐客令了！不过，这是我王府的别苑，我是客么？”她话音一落，采铃已经示意院中的家丁冲了过去：“去把那贱人从床上拖下来！”
秀淼被秋丽华折磨了多年，心中对她的恐惧早已深入骨髓，触到她怨恨的目光，情不自禁便要发抖。她习惯性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咬咬牙，几乎是喊出下面的话： “殿下有令，二小姐不得踏入别苑半步！不管你是怎么进来的，请立即离开！”说罢提高了声音道：“别苑的侍卫何在，殿下的话你们都敢不听？还不赶紧请侧妃回王府！”
一个平静的声音接过了秀淼的话头：“即便得了殿下之令，他们又怎能和主母动手？在宁王殿下的别苑，宁王侧妃要做什么，谁敢真的对她兵刃相向？”
几个气势汹汹的家丁早已冲到秦清房前，一把将秀淼推倒，正要撞门，“吱呀”一声，门却从里面打开了。一名清丽之极的女子站在门口，淡淡地看他们一眼，然后伸手将摔倒在门边的秀淼扶起。她的身量娇小，站在几名五大三粗的壮汉面前，更显得弱不禁风，可是被她那清冷之极的目光一看，几名家丁的气焰却顿时消了大半。
秋丽华嫉恨地看着秦清，心道：“月霞果然没有说错！这贱人太会装模作样，上次我竟差点看走了眼，将她轻易放过！要不是后来……”思及萧璟强将秀淼留下之事，心中更是恨不可遏，冷笑道：“你确实不蠢！就凭这班奴才，能拿我如何？”她微微偏首，扫一眼身后自她闯进府后便不知所措地紧跟着的近十名别苑守卫，总算是稍许气平了些。
“不过，你却又不够聪明。”秋丽华夹着怒意的目光落在被秦清扶着的秀淼身上：“为了这个猪狗不如的贱婢，竟鬼迷心窍一样，胆敢当众和我叫板……”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个恶意的笑容：“更不聪明的是，竟敢罔顾家法，私怀殿下骨肉！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配不配，就妄想攀上枝头变凤凰？”
秦清静静地听她说着，一言不发，似是镇定，又似吓得呆了。秀淼挨在秦清身边，感觉到搀扶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收紧，指尖冰凉，轻声道：“清夫人，你……”她的目光越过秦清的肩头，落在房内，不觉一呆。房间里一切物什收拾得井井有条，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床单平整得见不到一丝褶皱，就像根本没有人睡过。
秀淼惊讶地看着秦清，心中涌起浓烈的不安——她究竟是什么时候起身的？或者说，她昨晚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合眼？难道……她竟是在等在秋丽华的到来？
采铃使了个眼色，旁边一名侍女忙不迭地打开一直拎着的食盒，从里面端出一个大碗来，碗里满盛着暗黑的汁液，浓郁的药味立刻溢满整个院子。十几名家丁同时向前迈上一步，隐隐将秦清困在中间。
“老老实实把药喝了，念在你是初犯，我便不予重惩；否则，你便随你肚里的孽种一块儿去吧！”秋丽华一脸严厉，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秉公执行家法的模样，眼里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热切与兴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