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丽华的到来，让别苑上下忙作一团。别苑的人其实并不算多，除去秦清与方慈，还有从王府调来的数十名训练有素的侍卫之外，不过就是厨子、园丁，和十数名粗使的丫鬟奴仆。平日里，众人各司其职，倒也有条不紊，但是眼下却乱了方寸。厨房里急急地烧水揉面，手忙脚乱地替侧妃张罗茶点，一名机灵的家丁匆匆赶去西院通知秦清，其他人等没有侍奉贵人的经验，被侧妃唤来之后，呆呆地站成一排，垂着手等候吩咐。
秋丽华站在花园的无名亭里，看着亭外一溜排开的仆婢，眉头微微拧了起来——她已到了半晌，桌上依旧空空如也，别说精致茶点，便是一杯暖身的热水也没看见。这也罢了，可是竟然过了这么久，都没有人给她送来坐垫，难道是要她直接坐在冷冰冰的石凳上么？！她站了这么久，这些没眼色的奴才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以为她喜欢站着呢，还是没把她放在眼里？！
规规矩矩地等了半天，侧妃还是没有发话，一众仆婢不由忐忑起来。胆子大些的，悄悄抬头瞅瞅，看见秋丽华冷若冰霜的模样，急忙低下头，偷偷地和旁边的人交换眼色，心下暗暗打鼓，不知他们犯了什么错。萧璟在这里的时候，满眼里只有秦清，对他们少有只言片语，而秦清却对他们十分客气，因此他们已许久没有这样诚惶诚恐过，一个个心里都在默念着，清夫人怎么还不来？
亭子四周没有挂上帘子，里面也没有摆上火炉，冬风虽然算不上猛烈，但这么一点点吹着，也足以叫人瑟缩。别苑的花园，确实如秋丽华听说的一样，满园腊梅，寒香萦绕，但是此刻她连鼻子都快冻得木了，哪里还有那个心情？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脸沉得快要可以拧出水来。
秋丽华的身后，跟着两名侍女，一个约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神色始终有些木然，另一个则不足二十，看着便给人十分伶俐的感觉。那年少的侍女留意着主子的表情，眼珠一转，冲年长的一人道：“淼姐，出门前嘱你带的软垫和点心，还不快去取来？”
被称作“淼姐”的女子怔了一下，面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明眼人一看便明白，那所谓的出门前的叮嘱根本就不存在。不过她却像是早已习以为常，不过片刻，便收起了惊讶的表情，默默地垂下头去。秋丽华回过头来，满意地看了看那年少的侍女，然后盯着另一名侍女，冷声道：“真是蠢得无可救药！出去，到雪地里跪着，给我跪到天黑——若是敢擅自起身，打断你的腿！”
别苑的仆婢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立时噤若寒蝉，连眼色也不敢递了，各自乖乖地吹着头，不敢乱动一下。“淼姐”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应了声“是，小姐”，便一言不发地走出亭子，在雪里跪了下来。两日前，吴郡下了场大雪，地上积雪有三四寸深，她一跪下，立刻陷了下去。雪水浸透棉袄，再紧紧地贴着肌肤，人人都知道是何等的痛苦滋味，可是她却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望着地面，好像根本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冰寒。
秦清匆匆赶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她不知道这女子犯了什么错，要受到这般惩罚，但却本能地觉得十分不忍。短暂的痛楚倒也罢了，可是这样的折磨，却很可能落下终身的残疾——这些靠劳役为身的卑贱的下人，若是废了腿脚，还如何能够生存？但是，她却不能开口求情。
秋丽华一来便杀鸡儆猴，秦清知道，这是要给别苑上下，包括她，一个下马威；由此，她也知道，对方来意不善，她若开口求情，这可怜的女子只怕会被罚得更重，更何况，她真的不想再卷入任何王府的妻妾纷争。目光从雪地上静静跪着的女子面上滑过，短暂得难以察觉地停留了一下，她淡淡地偏过头去。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变了。”秦清呆了呆，有片刻的怔忡。可是下一瞬间，她又迅速清醒过来，因为两道针一样的目光正紧紧地盯在她的脸上。她在心底苦涩地一笑，我怎能不变？我不是救世主，从来也没有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操，我不过是想自保，想要一份清静而已——这，很贪心，很自私吗？
秋丽华一瞬不瞬地看着秦清——这就是传说中肖似轻尘、最受殿下恩宠的小妾？看她一身素色裙袄、身形纤弱、面色苍白、一脸病态、堪堪只能称得上清秀的样子，实在是不像。她这番前来，除了耀武扬威和警告之外，也暗存了攀比之心，
如今不仅大大松了口气，还不免有些失望，甚至开始怀疑传言有误。
来路之上，秦清已压下了所有复杂的情绪，如今，她只是平静地站着，微低着头，任对方放肆地评审鉴定。远远走近的时候，她已经看清了这无数人争相窥探的侧妃。秋丽华无疑是美丽的，秦清毫不怀疑，她是秋氏三姐妹中最美的一个，然而，也仅止于此。她没有紫绡的风情，没有慕容的明丽，没有竹影的出尘，甚至没有月霞的端庄——她就像一幅匠气极重的画，美则美矣，却失了神，初一看令人惊艳，细细观摩之后，却渐感乏味。
秦清突然不再觉得恶心了，想起那道风华绝世的紫色身影，她竟有些替他惋惜。见秋丽华脸上的警惕和敌意消散了不少，她缓缓走上前去，恭敬地一福：“妾身秦清，参见侧妃殿下，迎接来迟，请侧妃殿下恕罪！”说完一动也不动半蹲着身子，垂眼安静地看着地面，而身后的方慈却快步上前，将带来的厚厚的柔软的绣垫，仔仔细细地铺在秋丽华身后的石凳上。方才去请秦清的家丁也跟着上前，将手里生好炭炉轻轻地摆放妥当。
秋丽华此来，确实存了找茬儿的心的。但是秦清自出现之后，一言一行没有丝毫的纰漏，恭谨周到，没有半天怠慢，更看不到半点恃宠而骄的影子，让她完全挑不出刺来。再加上那平凡的模样，让她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过虑，以她的姿色，去担心殿下的宠爱会被这样一个小妾抢走，实在有些可笑——半月来，殿下日日宿在她的兰苑，从未踏足过这冷清清的别苑，不就是证明么？这样想着，她满腔的敌意便消失了一半，让秦清蹲了一会，见她有些吃力地蹙起了眉头，也便说了声“起身”，作罢了。
秦清起身之后，立即瞩人去取锦帘来围起亭子，又让人去催促厨房先送些热茶过来，问了秋丽华身后的婢子，得知她家小姐并非滴酒不沾，又命人去酒窖里将陈酿的腊梅酒取来温上。如此一番张罗下来，秋丽华面上的表情更是缓和，渐渐开始觉得，今日大张旗鼓地前来别苑，实在有些多余，若是惹得萧璟不快，反而得不偿失。
梅景确是美不胜收，可是谁又真有赏景的兴致？美酒沾了沾唇，看了眼始终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一边的秦清，秋丽华觉得有些无趣了。她无聊地四下望望，目光瞟到仍然跪在雪里的那年长的婢女，忽然想起一事，眉头一皱，提高了声音道：“那封信呢？”
跪在雪里的女子呆呆地低着头，并没有听见主人的吩咐，秋丽华柳眉一竖，骂道：“蠢货！”那女子猛然一惊，抬起头来，茫然地望向亭子。秋丽华身后的侍女快步走上前去，喝道：“小姐让你把信拿出来！耳朵聋了吗？”说着狠狠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冬日的衣服很厚，可那婢子掐得也极重，跪着的女子吃痛，身子不觉闪了闪，差点向一旁摔去。她急忙伸出双手，一手撑在雪地上，努力让自己依旧笔直地跪着，一手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
秋丽华接过方慈写给钟琴的信，扔在桌上，斜睨了秦清一眼，冷冷道：“唆使婢女私传信件，已是犯了王府的忌讳；身为外室，竟不守本分，区区一点小恙，还要殿下前来探望，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秦清一愣，一时不明就里，说不出话来。方慈看清桌上的书信，知道自己惹了祸，噗通一声跪下，磕头道：“是奴婢见清夫人身体越来越差，擅自做主，清夫人全不知情，求侧妃殿下不要怪罪于她。侧妃殿下要罚，就罚奴婢吧，奴婢绝无怨言！”
方慈跪在秦清身前，好似生怕有人要对秦清动手，秋丽华看在眼里，面色更冷，哼了一声，道：“好个忠心的丫鬟，倒是知道护主啊，什么都揽在自己头上了。好啊，你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成全你——”她扫了一眼亭外的一排下人，伸手指着一个身形粗壮的家丁，道：“你，去取鞭子来！”那人呆了一呆，同情地看了方慈一眼，却不敢抗命，小跑着去了。
秦清脸色一变，跪在她身前的方慈虽然一声不响，肩头却已禁不住颤抖起来，显是记起了前次在地牢的恐怖回忆。从方慈的话里，她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即在方慈身旁跪下，道：“侧妃殿下饶命——她不过是个孩子，前阵子刚受过重伤，还未痊愈，求侧妃殿下高抬贵手，看在她年少无知的份上，原谅一次！那封信，是妾身病得昏了头，痴心妄想，又怕别人耻笑，所以冒她的名写的，与她毫无关系！”
秋丽华沉着脸不说话，心下暗忖着，面子也找得差不多了，要不要见好就收？她并不是什么善心的人，若是秦清美艳动人让她觉得威胁，她不介意就借这个理由将她弄死，但是现在看去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她虽不十分聪明，但也并非愚不可及，知道这种妻妾争风的事，素来不为任何男子所喜，所以也懂得衡量，觉得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失了夫君的心，未免有些不值。
秦清见着秋丽华面上神色变幻，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当下重重地叩下头去——她要的是威风，是面子，那就给她，只要别伤害小慈！
如果秋丽华要罚的是秦清，秦清绝不会求饶，因为她的尊严不允许；但是，她已经看出来，眼前的秋丽华不会这么做。萧璟的新侧妃，是来耍威风的，也是懂得算计的——惩罚秦清得不偿失，重责甚至除掉方慈，却既能震慑秦清，又不会得罪萧璟。
方慈见秦清如此，后悔得几乎要哭出来，自从跟着秦清之后，她从未见秦清跪过任何人，现在，她却匍匐在地上向人磕头——都是为了她！她想伸手去扶秦清，秦清却像猜到她的意图一样，不着痕迹地将她按住。不多久，秦清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血迹，别苑的下人们个个面如土色，一脸敬畏。秋丽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之色，抬首望了望天色——也该回府了。
秋丽华清了清嗓子，斜斜地抬高下颔，淡淡道：“看在你身体不好，又已知错的份上……”她的话还未说完，花园石径的尽头忽然传来一身厉喝：“这是在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