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午门进入外庭,东侧有座独门四窗的黄瓦房,是侍卫们侯值的地方,称为值事房。
值事房里,岳璟瑜和刚刚下值的五、六个侍卫正围着方桌儿喝酒,桌上油腻腻地丢着啃过的鸡骨头和花生壳,一坛烧刀子已见了底,几个侍卫喝得满脸赤红,舌根发硬,吐字不清地吵嚷笑闹着。
一个方脸儿侍卫歪着脖子,一只手在鼻子前呼扇着,痴痴笑道:“今儿不对……头儿……没、没喝……好!”其余侍卫闻言纷纷大着舌头起哄,其中一个尖脸儿瘦小侍卫双手捧起酒坛给岳璟瑜面前的大碗倒满,殷勤地将酒碗往前推了推,眯缝着眼对岳璟瑜讨好地笑。
岳璟瑜神色肃然,眼中满是无奈和烦闷,端起酒杯放到唇边,刚沾了一下就愣愣地放下,眼睛直直盯着门口,仿佛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哥!”
众侍卫被这清脆的唤声吸引,纷纷看向门口,醉眼迷离中,只见一个双环垂鬓的绿衫宫女俏生生站在门边,两颊被凉风吹得粉红,晨光下容色明媚,娇俏可人。虚掩的门被她支开,寒风急不可耐地从外面钻进来,众人被冷风一激,只觉酒气上涌,一阵眩晕。
“阿璃?”
岳璟瑜从座位上站起,双手无措地从前面拿到后面,最后又移到身侧,脸上满是偷食被逮到的尴尬。
是的,他正在想她,没想到她就突然出现了!
这份想念不同于兄妹间的惦念,因为在岳璟瑜的心里,始终无法单纯地把墨璃当做妹妹。他还记得自己知道她是女儿身时有多么欣喜,也记得父亲说她就是霜儿时自己的失落。
为这不伦的执念,他困惑过,迷茫过。可现在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爱她,爱这个叫墨璃的女人。
理智告诉他这是不伦的孽缘,但以他豪爽豁达的性子,又如何能把持住放诞不羁的心?!越去控制,他的心就越像脱缰的野马,挣脱了理智的掌握,早已跑到不可预见的方向。
“你怎么来了?”岳璟瑜感到自己的喉咙在颤抖,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到什么,但却知道自己在期盼着。
“哥……”墨璃眼光在众人身上环视过去:“能不能……出来说话?”
岳璟瑜拿起大氅,临关门时还没忘交代醉醺醺的侍卫:“喝完这些行了,想着轮值!“
门关上,墨璃听见里面传来一片笑闹声,具体吵嚷了些什么她听不真切,不过听那狭促的语气,想必不是什么好话,不由双颊微红,紧走几步躲开房门。
岳璟瑜出得门来,抬眼看见墨璃身后的小祥子,皱了皱眉,脸上有些失望。
小祥子上前几步,正色道:“皇上口谕,命岳副都统护送璃姑娘去女儿庙还神,公公小祥子陪同,速去速回,钦此。”
“臣领旨!”岳璟瑜跪拜后起身,转头问墨璃:“还神?”
墨璃点点头,当先向南天门走去。
南天门是黎宫主门,外面就是东都最繁华的大街得胜街,宫门口不时有进进出出的大臣和太监,大臣是来朝会的,太监多数是为宫里采买物品,这是份肥差,多由宫里的老公公担任。
“冯公公!”刚走到南天门门口,小祥子突然看见一位熟悉的老公公,紧跑几步赶上前。
老公公回头,正是曾去琼丘赐酒的冯全。
“小崽子,好久不见,跟你干爹混得好吗?”冯全止住脚步,笑嘻嘻地问。
“公公身子骨儿可好?公公现今忙里忙外,在宫里倒老见不找您了!”小祥子和冯全并肩而行,边走边道。
冯全自琼丘回来后,因为办事妥帖,赵政下旨封赏,虽然品级仍是五品副总管,但却给了他造办处管事的肥差,这些年他着实捞了不少好处。
小德子做杂役太监时便在他的手下,一次小祥子将赵政博古架上的木质镂雕彩漆座屏碰掉地上,吓得颤颤巍巍来找冯全帮忙,碰巧冯全带人出宫采办,只留小德子看家,小德子大着胆子从库里拿了个一样的屏座给他,又悄悄把坏的放回库中,演了出狸猫换******小祥子解了围,后来的事自不必说了。
小祥子指指身后的岳璟瑜和墨璃:“奉旨出宫一趟,比不得公公您,还要赶山路,不能耽误!”
冯全上下打量墨璃一阵,若有所思地道:“这位姑娘好生面善,倒像在哪里见过。”
小祥子道:“公公是宫里老人,见过也不奇怪,她不就是岳将军的女儿,前几年走失,好在老天有眼让亲人得以团聚……”
“哦……”冯全若有所悟,走到门口,和小祥子各自掏出腰牌。
出了南天门后,冯全说要去南面采购过年物事,小祥子与他道了别,跟着岳璟瑜和墨璃,往东而去。
再过几日便是小年,东都各处一片喜气,有的人家已挂上了大红灯笼,街上写春联和卖灶糖的一份挨着一份,几个绑着红头绳的总角小儿可怜巴巴地扒着灶糖摊子,每捡到一块顾客掉下的灶糖渣渣,便乐得露出满口小白牙,满足地允着手指。
穿过东湖街,转进东侧富春巷,狭窄的巷子两侧隔着几家便有一间赌坊,这个时间赌徒们多在睡觉,也有赌夜场的还没出来,巷子倒也宁静,只是赌坊门口挂着的厚重棉帘子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经过一家赌坊门口时,突听门帘里一个声音嚷嚷着:“爷又不是没钱,你们这群狗眼奴才,别想爷再来!”
墨璃听着声音熟悉,倒有几分像不请自来客栈的小老板,心里一慌,忙低下头快步往前走。
说话的人从赌坊出来,果然是白不百。只是身上的衣服油腻破烂,完全不似之前体面的样子。
白不百向着赌坊夸张地啐了一口,扭头看见墨璃几人的背影,见三人穿着宫中服饰,衣着光鲜,忍不住往前赶了几步,回头好奇地想看看几人的容貌。
墨璃心里暗暗叫苦,将头发往脸前拂了拂,侧脸低头,下巴尽力压到肩上。
白不百本是闲汉的好奇心,可当他看到墨璃时,突然心头一喜,立身挡在墨璃身前,双手叉腰,一脸得色:“啊哈,老天爷也知道爷没钱了,竟把你送回来!”
墨璃挽住岳璟瑜的胳膊,往他身后跺了跺,低着头轻声道:“你……认错人了!”
岳璟瑜右手扶住剑柄,眼中精光闪过:“滚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白不百歪笑一声,理直气壮地道:“认错人?!你不就是岳璟瑜岳姑娘吗?你在我店里住了半个月,我还能认错!那天你走了我才发现算错了帐,姓颜的少付了小爷二两银子,爷爷的客栈叫不请自来,没想到你还真是不请自来,快,把银子还我!”
岳璟瑜和小祥子纷纷诧异侧目,墨璃拉着岳璟瑜胳膊的手紧了紧,岳璟瑜从钱袋里拿出二两银子扔在白不百身上,恨声道:“是岳公子,不是岳姑娘!拿着银子快滚!”
白不百本见了银子,欢天喜地捡起,大摇大摆又向刚刚的赌坊走去。
墨璃一拉岳璟瑜胳膊:“走吧!”
岳璟瑜侧头看着墨璃,墨璃忙撇开眼睛,松开岳璟瑜胳膊,低着头当先行去。
小祥子看看岳璟瑜,又看看墨璃,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见墨璃走得急了,忙快走几步跟上,对刚刚的事也不多问。
墨璃知道岳璟瑜对白不百的事儿一定心存疑问,边走边想着该如何应对,眼见将出东华门,却仍无法脱身,不禁心下焦急。突见东华门边有间茶寮,心里一动,扭身道:“哥,我渴了,喝杯茶再走!”
小祥子第一个应道:“好啊好啊,我也走得渴了!”
这等小事,岳璟瑜自不放在心上,当先走进茶寮,在靠窗的位置坐了,抬手把剑放在桌上。
墨璃和小祥子也跟着坐下,茶老板殷勤地过来招呼,擦完桌子把抹布搭在肩上,笑问:“几位客官,用些什么茶?”
“有普洱吗?”墨璃侧头问。
“有的有的。”茶老板语气颇为自豪,这普洱是西南的特产,路途遥远,一般茶寮少有准备,还好他那边的亲戚托人给他送来了两包,昨日刚到。想到从这几位客官身上赚到的银子,将可以让他全家过个好年,不由笑得合不拢嘴。
“就普洱吧,沏得浓浓的!”墨璃交待。
小祥子也跟着起哄:“对,要浓的!”
岳璟瑜从来不在意喝什么茶,从钱袋里拿出十两银子递给茶老板:“按他们说的上。”
一壶浓浓的普洱茶下肚,小祥子顿觉小腹咕噜噜地蹿气,墨璃笑道:“小祥子,你倒是个直肠子!”
小祥子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道:“耽误一会儿,我要……”
“快去快去!!”墨璃狭促地笑着摆摆手。
小祥子问清茅厕方位,连滚带爬地跑去,留下身后墨璃银铃般的笑声。
小祥子走后,墨璃收起笑容,从座位上站起,移到岳璟瑜身边挨着他坐下,压低声音道:“哥,我听到一件事想告诉你。”
岳璟瑜总算等到可以和墨璃单独说话的机会,没理墨璃的话,急切地问:“你真和别人一起在那客栈住了半个月?那人是谁?为什么你之前告诉我是被山民所救?你骗我?!”
“哥,这件事我稍后跟你解释,现在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岳璟瑜见墨璃神情紧张,不似作假,皱眉问:“何事?”
“今日睿亲王要去伽罗寺上香,你现在立刻去告诉爹爹,伽罗寺有埋伏,让他派人通知睿亲王!”
“什么?!”岳璟瑜一惊,竟有这等事?!
墨璃看看小祥子离开的方向,急道:“你现在就去,一会儿小祥子回来,我就说你闲茶淡,买酒去了,你快去快回!”
岳璟瑜想要说什么,却被墨璃扯着胳膊拉起,连推带拉下,只得抓起佩剑出了茶寮。
墨璃见岳璟瑜走远,吐了口气在座位坐下,拿起茶壶,发现茶水已经喝光,提声喊道:“老板,再来壶茉莉!”
茶寮里间的门帘撩开,一个头缠包布的白须老者从里面出来,手里端着放茶壶的托盘。
墨璃一见,惊得从座位上跳起,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老者看她一眼,目光淡然,将茶壶在桌上放下,低声道:“姑娘慢用,这茶烫,急不得!”
墨璃轻声道:“通伯?!你怎么……”
这老者正是赵勉派往琼丘的联络人通伯,谎称茶老板亲戚的朋友来送茶的,借此暂时住在了茶寮。
“姑娘是富贵人,好命生在东都这繁华之地,今早老朽见睿亲王去麓山温泉,那队伍真叫人开眼。”
温泉?
墨璃心里一惊,隐隐觉得不对,自言自语道:“温泉?!怎么会是温泉!”
通伯淡笑道:“难不成姑娘以为是去伽罗寺上香吗?”
墨璃猛地抬头,悚然的目光对上通伯凝重的面容,心思突然变得清明。
是啊,行刺睿亲王这样的大事怎可能被一个婢女知道,又怎么这么巧让她知道,这是个阴谋,是试探。一定是赵政怀疑她是睿亲王的眼线,所以让翠奴故意透漏消息给她,原来是圈套,看来自己太大意,竟中了他们的计!
墨璃腾地从座位上站起,跑到街上,寒风卷着枯枝败叶从她身边刮过,被阳光拉长的身影落在苍凉的大街上,左右都是寂寥的行人,哪里还有岳璟瑜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