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熬过一个不眠之夜,辛婉蓉坐在梳妆台前,淡淡的红丝添满双眼,脸上带着倦容。
这是第几个不眠之夜,她已经记不得了。
昨夜,蓝彩衣又住在了坤和宫,那张明黄幔帐的床,是她和赵政成亲的地方,而今却物是人非,那温暖的怀抱已成他人的温柔乡,却叫她情何以堪。
从抽屉里拿出一方锦怕,辛婉蓉愣愣看着上面依偎着的一对儿鸳鸯,怪不得人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若能如鸳鸯一样与爱人相依相偎,哪怕只有一天,就是立时死了,也算没白活一回。
一股酸涩滋味涌上心头,辛婉蓉将锦帕收进抽屉,脸上满是矛盾和挣扎。
杏初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娘娘,准备好了。”
辛婉蓉深吸口气,颤抖着打开抽屉,拿出刚刚的鸳鸯锦帕收进怀中,仿佛担心动作慢了自己会改变主意一般,匆匆道:“去坤和宫。”
坤和宫西暖阁里,墨璃吹熄燃了一夜的蜡烛,轻轻将衣服披在伏案而眠的赵正身上。
赵政头发凌乱,散落在耳侧,原本冷俊凝练的面容显得有些颓废。
看来他又是一夜未眠,这连一夜安稳觉都难得的皇帝,怪不得偶尔会流露出烦厌和落寞的情绪。
墨璃看着他无害的睡颜,竟隐隐有些怜悯。他生就帝王家,被推到万人之上,成为九五之尊,高处不胜寒!
他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平凡人尚能发泄,可他却只能隐忍。
不制人,便将受制于人。不是帝王残酷,而是不残酷的帝王根本无法生存。
但世上能理解帝王之心的又有几人?
所以帝王注定是孤家寡人,也许,这就是命吧!
墨璃叹息一声,小心地收起散乱的奏折。
“嘘……墨璃!”小祥子撩起棉门帘,招手喊她。
墨璃把衣服往赵政颈下掖了掖,踮手踮脚地出去。
出了西暖阁,墨璃将小祥子拉到一边,埋怨道:“没见皇上刚睡下?!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孔大人来了,急着跟皇上回事儿呢!”
孔德祥!!
墨璃抬头,见殿外院中站着位须发半白的官员,手里拿着奏折,脸上神色悠然自得,一只脚满不在乎地在地上打着点,崭新的一品藏蓝色官服上,讽刺地绣着象征公正的獬豸补,在晨光下格外刺目。
墨璃目光如炬,脸上凝上一层寒霜,进宫这么久,终于可以一睹仇人尊容,墨璃感到周身热血翻涌,竟有种莫名的冲动。
“孔大人!”墨璃从殿内出来,微笑着给孔德祥施了一礼。
孔德祥一愣,目光猥琐地上下打量墨璃:“姑娘是新来的?”
“来了一段时日,只是无缘得见大人罢了。”墨璃语声款款:“皇上昨夜受了凉,现在还没起呢,烦大人在此候着,待皇上起了,奴婢再来叫您。”
“还没起?!”孔德祥眉头紧皱,脸上竟然有些不满:“如今国事繁重,皇上日上三竿仍不起床,叫臣民百姓知道了,该如何心寒!”说完,还道貌岸然地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墨璃心里气愤,面上却仍挂着和善的微笑:“只要大人不说,奴婢等自是不敢说的,却不知道这天下万民怎会知道?”
孔德祥面上一肃,墨璃巧笑道:“奴婢觉得,就连大人每日何时起床,皇上也是不知道的。”
孔德祥被墨璃奚落,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咳了一声。
西暖阁里传来赵政的声音:“墨璃,让他进来!”
墨璃抿嘴一笑:“孔大人请!”
孔德祥冷哼一声,甩袖负手往殿门走,经过墨璃身边时,墨璃偶然看见他腰上垂着的翠玉印章,心里朦朦胧胧有了个主意。
孔德祥进去不久便出来,迈着官步与墨璃擦身而过,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扔下个大大的白眼。
墨璃对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回身走到西暖阁门口,刚要挑帘儿,只听里面稀里哗啦一阵东西掉落的声音,忙撩帘儿进去。暖阁里赵政神色淡然,正坐在案边喝茶,笔墨纸砚被扔了一地,还有散乱的奏章落在砚台上,沾染了一片墨迹。
墨璃看看地上,又看看赵政,赵政道:“朕不小心碰落了,收拾一下。”
墨璃应了,俯身一样样捡起,心道,这怎么也不像不小心碰落的,定是孔德祥惹恼了他,却拿这些东西出气。将干净的奏折码齐放好,墨璃回身捡那被弄污的,突然看见污渍旁落着几个小字:臣孔德祥顿首百拜……
原来是孔德祥的奏折,不知他奏了什么惹赵政如此生气。墨璃动作放慢,边捡边看,隐约看见奏折上写着:
【大理寺少卿李继生与宫女苓秋私相授受,依大黎律,贬为礼部外郎,罚奉半年。宫女苓秋贬为贱籍,发配北阳道。国子监祭酒林如涵收受贿赂,泄露考题,一手安排其侄林学森任国子监丞,依大黎律,贬为庶民,永世不得为官。礼部给事中徐长远……】
“今早你为何顶撞孔德祥?”
墨璃被赵政询问的语声打断,收回目光,虽然后面的内容没看清楚,但根据前面推断,应该也是参劾官员的,看那奏折的厚度,估计被孔德祥参奏的至少有十人之多,难怪赵政生气。
“奴婢不喜欢他为官不谨的样子,奴婢养父还活着时,曾被邻居诬陷偷盗告到官衙,当时的县官就是这幅样子,奴婢养父被打得皮开肉绽,养好后落了病根,否则也不会这么早就……”墨璃转过头,用帕子在眼角轻拭一下,回转头时依然是原本微笑的模样。
“怪不得昨儿翠奴说你偷东西时你这么激动,朕还奇怪你平时恬淡的性子,怎么突然就恼了,原来小猫儿急了也会挠人的。”赵政脸色和缓,语气带着淡淡的调侃,望着墨璃的目光灼灼慑人。
墨璃被他看得双颊微红,羞涩道:“奴婢被墨污了手,去去就来。”说完,逃也似地往外走,不小心跟从外面进来的李成英撞个满怀。
李成英刚要说话,听见里面赵政抑制不住的笑声,用手指点了点墨璃,无奈地摇头。
墨璃走后,赵政面上又变得淡淡的,李成英施礼后道:“皇上,奴才在敬事房查过了,从联名折递上来到昨夜,只有墨璃、小祥子、翠奴和奴才进过这西暖阁,若说有机会看到折子,应该是昨日蓝才人说头痛那会儿,您没锁柜子就出去了,也许……”
李成英边回话边抬眼观察赵政神色,见他眉头紧锁,忙住嘴不再说下去。
赵政沉吟半晌:“你说,小祥子……可靠吗?”
李成英感到后背发麻,小祥子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平时看他傻乎乎地,怎么也不像啊。
“回皇上,奴才不好说。”
话音刚落,小祥子从外面进来,报说辛婉蓉来了。
辛婉蓉笑盈盈地进来,让杏初把食盒放在案上,摆手遣走了她。
李成英和小祥子给辛婉蓉施过礼,也无声地退下。片刻,房间里只剩下赵政和辛婉蓉两个人。
辛婉蓉打开食盒,里边是一盘淡粉色的方形糕点,个个晶莹细腻,隐隐透着甜香。
“皇上,臣妾听闻您近日胃寒,特意做了暖胃的三赤香糯糕,是用红薯、赤豆、红枣配上糯米跟和气健脾的香料做的,您尝尝。”辛婉蓉脸上满是殷勤的笑,用银筷子夹了一块递给赵政。赵政没接,将食盒往旁边推了推,拿出压住的奏折放在一边,淡淡道:“婉容有心了,先放着吧。”
辛婉蓉举着筷子,尴尬地笑笑,见赵政衣袖上染上两点黄豆大的墨迹,忙道:“皇上的袖子脏了,这些奴才,真不省事!”
赵政无所谓地抬袖看看,叹口气:“婉容,朕近来事忙,忽略了你,你别怪朕。”
辛婉蓉听言,微笑道:“皇上说哪里话,臣妾只希望为皇上理好这后宫,让皇上专心国事,其它别无所求,只是……”抬头看看赵政,见赵政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顿了顿道:“只是这后宫若想太平,总要皇上雨露均沾才好,若独宠一人,只怕天长日久,难免有不懂事的心怀怨嫉,到时就算臣妾,也难以安抚。”
赵政眼中精光闪过,凝视着辛婉蓉的眼睛,点头道:“还是皇后识大体,懂得顾全大局!”
辛婉蓉浅笑低头,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般,突然抬头:“对了,看臣妾这记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鸳鸯锦帕递给赵政:“这是湘昭媛前日绣好的,她脸皮薄,想送给皇上,又害羞不敢来,臣妾便揽了这差事。想她怎么也是九门提督的掌上明珠,皇上正是用人之际,而湘昭媛又有此心……”
赵政接过锦帕,见上面鸳鸯红身绿羽,甚为逼真,顺手揣进怀中:“皇后的意思朕知道了,朕也乏了,要歇一会儿。”
辛婉蓉将锦帕交给赵政时,只觉得心里突然变得空空的,就连说出的话也似乎不是她的,听赵政逐客,脸上笑容僵住,本能地应了句:“臣妾告退。”便愣愣地退了出来。
翠奴一直守在西暖阁门口,见皇后出来,俯身施礼,辛婉蓉仿若不见,脚步虚浮,直直走出去。
翠奴咽下口水,定定神,朗声道:“皇上,翠奴有事禀奏。”
“进来吧。”
赵政折腾了一上午,脸上倦容更盛,侧倚在软榻边的靠垫上,半闭着眼睛养神。
翠奴上前几步,扑通跪下:“皇上,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政眼皮未抬:“你都进来了,当讲不当讲你都要讲的,说那些废话何用!”
翠奴被他噎得一愣,双手下意识绞着衣襟,半晌方下定决心般道:“奴婢觉得墨璃是奸细!”
赵政眉头蹙起,眼睛缓缓张开:“你说什么?奸细?谁的奸细?”
翠奴见赵政有了兴趣,信心大增,语气也更坚定:“她父亲跟睿亲王交好,那日奴婢试探她,说了几句睿亲王的坏话,她当时就反驳奴婢。刚才李公公问奴婢是否看过联名折上的人名,奴婢跟随皇上这么多年,怎会做这种卑鄙事情,所以奴婢猜测,定是墨璃无疑,她是睿亲王的细作没错!”
赵政眯着眼睛听翠奴说完,缓缓从榻上坐起。
墨璃?!若说她是睿亲王的人,也不无根据,可她进宫后便被冷在训练所,几个月来安分守己,并未为靠近他有所动作,若他不去找她,想必她还在那僻静处看书躲懒呢。
而且她若带着任务,就应该学会明哲保身,怎会意气用事为个老姑姑入暴室?!
再说来到坤和宫后,她日日与他在一起,每天中规中矩,也不见她有献媚的举动,这样的她会是奸细?!
翠奴见赵政半晌不语,以为他信了,心里有些得意,刚要说那日墨璃在西暖阁翻东西的事,却被赵政一句话堵了回去:“翠奴,你跟随朕这么多年,朕信任你,但你这小肚鸡肠的脾气却得改一改,否则总有一天吃亏的是你。”
翠奴愕然半晌,方明白赵政是在说她嫉恨墨璃,公报私仇,脸上立时急了,解释道:“皇上若不信奴婢,奴婢有一方法可以试探,也不用皇上做什么,只要告诉她睿亲王明日去伽罗寺上香,天气很好就可以了。”
赵政扯扯嘴角:“你为何如此固执?!”
翠奴眼泪盈满眼眶,咚咚不断磕下头去:“奴婢今生只求皇上这一次,求皇上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