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璟瑜驾着马车一路出得北兴门，又行出十余里，方自缓缓停住。
此时天已大亮，路上不断有推着推车或挑着篮子进城的百姓，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难民和倒在路边的饿殍。
墨璃见车子停稳，忙撩开车帘从里面出来。
刚才忙着赶路，与赵政挤在一个小车厢里，让墨璃浑身不自在，尤其是赵政一双慑人的眼睛，总时不时飘到她的身上，更让她手足无措。
赵政也跟着从车上下来，跳到车下舒展着蜷得僵硬的身体。
岳璟瑜道：“该往哪走，还请皇上示下。”
赵政懒懒地道：“都出来了！叫我公子，你们是我的随从，咱们去顺天镇！”
岳璟瑜和墨璃齐声称是。
赵政在车下活动够了，对墨璃道：“你女孩子家吹不得风，去里面坐。” 说完侧身上车，与岳璟瑜并排坐了，面上没有丝毫别扭或不自然。
墨璃想说什么，见赵政再不看她，只得乖乖坐进车厢。
赵政回手去放车帘，帘子落下时，墨璃好像看见赵政望着她的眼神带着一丝理解和了然。
岳璟瑜扬鞭打马，马车沿着官道缓缓而行。
赵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岳璟瑜聊天，岳璟瑜只是恭谨地应着，不甚热情。
行到中午，终于看见顺天镇老旧的石柱牌坊，牌坊上正中匾额三个黑漆大字已有些剥落，坊下乌泱泱围着一群人，不知在议论些什么。
“停车，过去看看！”
岳璟瑜赶忙拉紧缰绳，赵政未等马车停稳便跳了下去。
墨璃不知发生何事，从车里探出头问：“哥，怎么了？”
岳璟瑜把马车拴在路边树上，头也不抬道：“你等着，我去看看。”说完提步去追赵政，扔下墨璃一人在车上犯糊涂。
过了一会儿，赵政和岳璟瑜一起回来，岳璟瑜还无甚异样，倒是赵政，眉目纠结，一脸阴郁。
墨璃觉察气氛有异，当下也不多问，只是笑道：“公子肚子饿了，咱们还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要紧。”
赵政不置可否，岳璟瑜边解马车边劝道：“公子不常出来，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赵政斜瞄岳璟瑜一眼，面上满是戾气。
墨璃赶忙打岔道：“哥，还不快赶车。”
岳璟瑜没察觉赵政的异样，依言上车，马车缓缓向镇里走去。经过人群时，墨璃从缝隙中看到一个满面泥污的女孩儿，头插稻草跪在地上，身前躺着一具用草席掩盖的尸体。
顺天镇虽说离东都只半日路程，但却极其萧条，赵政一行人找了半天，终于找到间像样的客栈落脚。
放好随身行李，墨璃到楼下喊伙计弄午饭，本想让赵政在房间里用，没想到他却自己下了楼，还挑了张正中的桌子坐了，招手让墨璃过去。
墨璃点好菜，又喊了岳璟瑜下来，才拘谨地在赵政侧面搭边虚坐。
小二端上的几样菜色很是简陋，墨璃抬眼观察赵政的神色，发现他轻轻皱了下眉，忙低声道：“这里的食物粗鄙，公子将就用些，晚上奴婢弄几样小菜给您。”
赵政只是笑笑，提起筷子夹起片牛肉放入口中，那神态好像吃得是珍馐美味，甚为陶醉。
岳璟瑜赶了半天的车，早饿得狠了，见赵政动了筷子，也拿起筷子跟着大口吃起来，一盘酱牛肉，倒有大半进了他的肠胃。
用完午饭，墨璃说要出去买些材料，晚上亲自动手做饭，赵政也不反对，只是执意让岳璟瑜跟着，墨璃不依，他就板起脸说这是圣旨，搞得墨璃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赵政也不管她，只说自己乏了，要一个人回房歇歇，让他们不要吵他。
墨璃无法，只得跟岳璟瑜一起上街采购食材。
因为路不熟，出来后又飘起了雪花，道路坑洼难行，二人找了许久才终于买全了墨璃所要的食材，待回到客栈，已过申时。
赵政的房里没有一点儿声音，墨璃以为他累极了还没醒，便跟小二借了灶台，开火做饭。
因为行事匆忙，墨璃只能做简单的菜色，但比起店内的食物，已考究许多。待到饭菜上桌，赵政刚巧醒来，边揉眼睛边摇晃着下楼，墨色长衫的袍带松松地系着，嘴上还在打着哈欠。
墨璃见他一副家常随意的摸样，忍不住笑道：“公子这会儿睡醒，晚上可不必睡了。”
赵政见桌上食物精致，顿时来了食欲，笑道：“若是吃完饭有人陪我品茶聊天，便不睡又怎样。”
岳璟瑜正从楼上下来，听得赵政说话，又见墨璃笑颜如花，顿时五味繁杂，遂转身往回走。
墨璃抬头见岳璟瑜，唤道：“哥，吃饭了！”
岳璟瑜身形稍滞，勉强撑起个笑脸，转身下楼，在赵政下首坐下，右手拿起筷子，左手却在桌下紧紧抓着裤子，手心的汗渗入柔软的缎料中，湿湿黏黏地腻人。
这一餐赵政用了不少，而岳璟瑜却心事重重，神色恍惚，竟然还把筷子碰到了地上。
墨璃身子小巧，主动弯腰钻到桌下帮他捡。
筷子落在赵政脚边，墨璃伸长胳膊方才够到，刚要起身，余光不经意间瞄到赵政蓝缎莽纹靴白色软帮上的深褐色污渍，不由心下起疑。暗道，他之前一直坐在车上，却从那沾了这么多污渍！？
餐间无话。
餐后，赵政兴致不减，让墨璃泡上自带的龙井，披着貂绒大氅坐在院子里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喝茶。
岳璟瑜本来也陪在旁边，却被赵政以检查周围情况为由遣了出去。
墨璃忙了一天，本想早点休息，但又不好放赵政一个人，只得坐在下首静静相陪。
滚沸的茶在这冷天里喝进腹中，好像连四肢都跟着热了起来，让人格外舒泰。
赵政喝口茶，向后靠在藤椅上，仰头望月。
只见灰蒙蒙的天际中，一弯月牙在云中穿梭，若隐若现，虚无缥缈。赵政不由感叹，自己身在坤和宫，以为可以俯视大黎，却不知，他只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
如今走出来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蒙骗自己的幻像。
想他勤勉做事，隐忍做人，为的不过是守住祖宗基业，保大黎国泰民安。但如今看来，大黎完全不像他在坤和宫时想象的样子。
这才走出半日，便见到如此景象，若是再走远些……赵政不敢再想下去。
一壶茶还没喝完，已被冷风吹得温吞难咽，墨璃端起茶壶想添些热水，却被赵政默不作声地拉住衣袖。
墨璃只得回身坐下。
赵政淡淡道：“不用添了，添了也是个凉！”
墨璃听他语气落寞，柔声道：“公子有心事？”
赵政抬头深深凝望着墨璃柔美的面容，叹气自语道：“朕今天才知自己如此失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朕安坐金銮殿，以为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今却见路有饿殍，难民碌碌，甚至还有卖身葬父，这一切叫朕灰心丧志，心如刀绞。”
墨璃听得赵政此言，面上虽没什么，心里却不由升起大大的疑问，赵政日日勤政，一份奏章上甚至有上千字的朱批，如今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见其悲天悯人之心。这样的皇帝怎么看也不像姬无雁口中昏庸无道，残害忠良的昏君。
可姬无雁又为何会骗她呢？
不，母妃怎会骗她！定是赵政太善掩饰！
忽略掉心里的不安，墨璃幽幽道：“如今连年非旱即涝，黄河大水淹了何止万人！百姓没有钱粮，自然只能卖儿卖女，饿死冻死也就成了常有之事！”
赵政自嘲道：“你是说朕该怪老天爷吗？”
墨璃微微摇头道：“老天爷想怪也怪不到，不过说句大不敬的话，却是可以怪怪先帝爷的！”
赵政微愣，见墨璃目如朗星，透着睿智的光芒，不由好奇细听。
墨璃缓缓道：“想先帝朝时，西北战乱，民不聊生，加之国家重武轻文，不办学、不兴农，留给皇上的不过是个残破河山。如今大黎也可算四海安定，皇上办学兴文、劝课农桑，待得时日，定会见其成效。若再能澄清吏治，推行赋税改革，便是国之福，民之幸，安邦兴国，指日可待！”
赵政凝望墨璃的目光越来越迷茫，他万万想不到，从这不到十七岁的少女口中能说出这些。若她一直在将军府长大也就罢了，可她又偏偏曾走失多年，究竟什么人能把她教得如此玲珑！
墨璃见赵政良久不语，复又说道：“奴婢也只是道听途说，皇上听听便罢，可千万莫怪奴婢妄言朝政才好。”
墨璃的一番话让赵政心里舒坦了些，面色渐缓，又恢复了原本自信的摸样。转眼见墨璃把手塞进腋窝下，忙脱下大氅披在她身上，邹眉埋怨道：“冷了也不吭一声！”
墨璃哪里敢披赵政的衣服，急忙站起，伸手去拉肩上的大氅，嘴里不住道：“皇上，这奴婢哪里担当得起！”
赵政把墨璃拉到身边坐下，扯过大氅一边，自己也裹了进去，笑道：“朕还不困，这样裹着咱俩都不冷，你也好陪朕再说说话。”
岳璟瑜从外面巡视回来，一进院儿，就看见赵政和墨璃依偎着的背影，他的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痛得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很想冲上去拉开他们，但仅剩的理智告诉他，那是皇帝，那是她的妹妹，无论他们做什么，也轮不到他管。
岳璟瑜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手心皮肉，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他想逃，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他的心却已经开始不断地下沉，下沉！
努力提起麻木的双腿，岳璟瑜倒退着、倒退着，推出小院儿，也退出了他曾经意气风发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