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一八〇六年初，马拉尔·洛司塔弗回家休假，杰克夫也要回沃罗涅日的家，洛司塔弗便劝捷尼索刘顷路去莫斯科，并住到他家里。
马拉雪橇在洛司塔弗无法抑制的急切盼望中终于驶进了洛司塔弗伯爵的家，走进家门，见到仆人，这时的洛司塔弗好像完全忘记了杰克夫，他不愿让仆人先去通报，自己扔掉皮袄，踮起脚冲向黑暗的大厅。他刚刚跑进客厅，便有一个人像风暴似的从客厅的房间冲了出来，抱住他，吻他，第二个、第三个人也同样地冲出来，一连串的拥抱和亲吻，大家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都高兴地流下了幸福的泪水。玛莎、娜苔丝、维莉、老伯爵都一一与他拥抱，男女仆人挤满了房间，议论着重逢的喜悦。
小彼得也跑上前，叫着：“还有我呢？”
娜苔丝吻遍了哥哥的脸，然后从他身边跳开，抓住他上衣的衣角，像只猴子一样在上下蹦跳，尖声地叫着。
玛莎的脸红得像涂了颜色，也拉着他的手，她满脸兴奋，用愉快的目光盯着他看。玛莎今年十六周岁了，她长得十分漂亮，尤其是在这种场面。洛司塔弗感激地看着她，但同时好像还在寻找什么人。老伯爵夫人还没有出来，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碎脚步声，这脚步如此急促，不像是母亲的脚步。但进来一看竟然是她，她身穿一件他未见过的新衣服。大家都闪开来，他向母亲奔去，母亲一下扑在他的怀里，号啕大哭了起来，把脸紧贴在他的骑兵军服的冰冷绶带上。谁也没有注意到杰克夫也走了进来，他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子，心里一阵酸楚眼里含满泪水。
“我叫沃希列·杰克夫，您儿子的朋友。”他向疑问地看着他的老伯爵自我介绍道。
“欢迎。我知道，我知道，”伯爵亲吻着杰克夫，说道，“马拉尔来信提过你……娜苔丝，维莉，过来看看，这就是杰克夫。”
那些幸福的、愉快的面孔又朝杰克夫转过来，把他包围了起来。
“亲爱的杰克夫！”娜苔丝尖叫一声，跳到杰克夫面前，抱住他吻了一下。大家都为娜苔丝的这个举动感到有些难为情，杰克夫的脸唰地红了，但他微微一笑，拿起娜苔丝的手吻了吻。第二天，远道回来的人一直睡到上午十点钟才起床。“马拉尔，你就穿着睡衣出来吧。”门外传来了娜苔丝的声音。
洛司塔弗连忙套上鞋子，穿上睡衣，走了出来。娜苔丝和玛莎都在门外，她俩穿着同样的蓝色新衣服，显得楚楚动人。当他走出房间时，玛莎躲开了，而娜苔丝却牵着他的手，把他拉进了起居室，因此他们就开始了热烈的交谈。
“玛莎为何要走？”洛司塔弗问。“这说来可话长，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知道，我是玛莎最要好的朋友，我清楚，假如她爱上了你，就会永远爱下去的。”
“就这些吗？”洛司塔弗说。“的确，她是那么的爱我，爱你，”娜苔丝说着脸红了，“你记得吗，在你出门的时候，她说你是会忘记这一切的……她说，我要始终爱他，但我让他自由选择。这是很高尚的，是吗？”
“我不会说话不算数的。”洛司塔弗说。“不，不，”娜苔丝大声说，“我早想到你会这么说的，可这怎么行呢，因为你这么说了，你就会以为自己受到了诺言的约束，似乎是迫于无奈才娶她似的。”
洛司塔弗看得出来，这一切都是她们想了很久的。
“这事今天就谈到这，”洛司塔弗说，“你呢，对勃利茨没有变心吧？”
“真是笨蛋！”娜苔丝笑着大声说，“我既不想他，也不想其他任何人。”
“你已经不想和勃利茨结婚了？”“我谁也不想嫁。我见了他，要亲口告诉他的。”吃早餐时，马拉尔发现大家都在看着他，观察他对玛莎的态度。他对玛莎以“您”相称，虽然他们在用目光交流着友好的感情。老伯爵夫人有些担心儿子和玛莎的爱情，因为这样会错过与名门贵族联姻的大好机会。
［二］
马拉尔·洛司塔弗回到莫斯科后，被家里人当成了英雄看待，被亲戚们当作一个有前途、懂礼貌的青年看待，被朋友们当作潇洒的骠骑兵中尉、技艺精湛的跳舞好手和莫斯科最帅气的择偶对象看待。洛司塔弗在短时间里又适应了昔日的生活环境，感觉心情十分舒畅。老伯爵今年很富裕，因为他典押了所有的田庄，所以，马拉尔·洛司塔弗能穿最流行的服装，玩最时兴的赛马游戏。
在莫斯科，他对皇帝的崇尚冷淡了一些，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没机会见皇帝，但他仍常常谈到皇帝，谈到他对皇帝的敬爱，他和当时的首都人民一样对皇帝怀有崇拜之情，将皇帝看作“天上的神仙”。
在莫斯科的住的时间不长，洛司塔弗非但不去邀请玛莎，而且不愿理她。她长得非常漂亮，虽然特别喜欢他，可他正处在有很多事情要做的青春期，年轻人看重自由，他希望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不愿被约束。一想起玛莎，他常常提醒自己：“美丽的姑娘到处都有，还怕找不到，只要自己高兴，我总有机会谈情说爱，但现在没时间。”此外，与女性交往，他也觉得有损男子汉的颜面，而赛马，去英国俱乐部，与杰克夫一块玩，到那种地方去——这才符合一个勇敢的骠骑兵的身份。
三月初，老伯爵伊里亚·洛司塔弗开始准备在英国俱乐部举办的欢迎鲍戈拉杰奥公爵的宴会。俱乐部之所以委托他来筹办这次宴会，是因为很少有人像一样出手大方，厨师和总管们在听候老伯爵调遣时都满心欢喜，因为他们清楚，跟着老伯爵筹办一场耗资数千卢布的宴会，是一件最最有利可图的事情。
三月三日中午一点多钟，二百五十名英国俱乐部成员和五十位客人聚集到俱乐部宴会厅。在等待远征奥地利的英雄鲍戈拉杰奥公爵前来赴宴。在奥斯特利茨战役过后很久，莫斯科人对于这场战斗失利的原因都闭口不谈，可是不久，又响起了一些议论，人们好像探究到了失利的原因：奥地利人的不守信用，军粮供应不足，波兰人普热贝舍夫斯基和法国人朗热隆的叛变，总司令的软弱，还有（小声地）皇上由于年轻而错误地重用了无能之辈。但是大家却异口同声地说，军队，俄国的将士，却不同凡响，创造出了勇敢的奇迹。士兵、军官和将军们都很勇敢。而英雄中的英雄，就是鲍戈拉杰奥公爵。鲍戈拉杰奥之所以在莫斯科被推举为战斗英雄，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没有人际上的瓜葛，是个外来人。欢迎他，就是欢迎一位战斗的、普通的、没有任何人际关系和没有暗箱操作嫌疑的军人，这样的军人能让人回忆起苏沃洛夫的意大利远征。此外，给他这样的荣誉，也从另一侧面表达了对柯屠索夫的冷淡和不满。
［三］
三月三日，英国俱乐部的每个房间里都挤满了人，来宾们乱哄哄的像是春天里乱飞的蜜蜂。到场的大多是年岁比较大的、受人尊敬的人，都有着自信的宽大面孔，肥胖的手指，坚定的动作和浑厚的声音。这一类人通常坐在固定的位置上，组成一个固定的小团体。还有一些临时宾客，他们多数是青年人，其中就有杰克夫、洛司塔弗和鲁考特。由于作战勇敢，被贬为士兵的鲁考特现在又是谢苗诺夫团的军官了。
宾艾尔也在这里。他按照妻子的要求留了长发，摘掉了近视镜，穿着流行的时装，却带着——一副忧伤的心情在大厅里走动。在这里和在别处一样，许多崇拜他富有的人在巴结他，他则带着傲视一切的习惯和心不在焉的轻视态度应付他们。
正在大家相互议论、交谈时，一个听差跑进来，带着惶恐的面色报告：“客人到了！”
大家一齐向门口涌去，分散在各个房间里的客人像用木锨扬起的麦粒似的，聚成一堆，站在大客厅前。
鲍戈拉杰奥公爵出现在前厅门口，他没戴帽子，也没戴佩刀，按照事先的约定，他把帽子和佩刀放到门口旁。他穿一身崭新的制服，胸前佩戴着两国的勋章，其中有一枚圣乔治金星勋章。他在到来之前显然对头型和面部做了修饰，可这反倒使他的外表变得不那么顺眼了。他那刚毅果敢的脸庞上，却流露出一种小孩子过节时的神情，这甚至让人感到有些可笑。他在门口与一起到来的宾客礼让了一下，就走进客厅，样子腼腆而紧张，人们簇拥着他向大厅走去，大家你推我搡，努力踮起脚尖想看到鲍戈拉杰奥，就像在看一头稀有动物。
老洛司塔弗伯爵挤过人群，双手端着大银盘，盘上放着一首献给鲍戈拉杰奥的赞美诗。还未等诗人读完颂诗，就听主持人说：“酒席准备好了！”人们开始站起身来，涌向餐桌，都觉得宴席比诗更重要。鲍戈拉杰奥公爵坐在中间，三百个人按照官衔和地位在餐厅里自由坐下，越重要的人越靠近杰奥公爵。
老洛司塔弗伯爵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筹办的酒席十分丰盛。各位来宾都赞不绝口，现在都等着老伯爵发言。
“为了皇上的健康！”他高声喊道，他那双善良的眼睛里满含幸福热泪。这时大家站起来齐声，高呼“乌拉”，鲍戈拉杰奥公爵也高呼“乌拉”，和他在申格拉本战场上喊得一样响。在好几百人的喊声中，只能听到年轻的洛司塔弗那喜出望外的喊声，他兴奋得就快要流泪了。
“为了皇上的健康，”他喊道，“乌拉！”他一口气喝干一杯酒，然后把酒杯重重摔到地上，很多人都学他的样子。雷鸣般的喊声在客厅回荡了很久，喊声一停，服务人员就开始清除碎玻璃杯。接着，老洛司塔弗伯爵又站起身来，提议为战斗英雄彼得·伊万诺维奇·鲍戈拉杰奥公爵的健康干杯，伯爵的蓝色眼睛中又涌出了泪水。
接下来又是接连不断的干杯，更多的酒杯被摔碎，呼喊声响彻整个大厅。老洛司塔弗伯爵越来越感动。最后，大家举杯祝贺宴会举办成功并祝筹办人身体健康。在这次干杯时，老伯爵掏出手帕，蒙住脸，号啕大哭起来。
［四］
宾艾尔坐在洛司塔弗和鲁考特的对面，他像往常一样，贪婪地又是吃、又是喝，但那些认识他的人既然没有看出他与平时有何不同，他在宴会进行时一直没有说话，好像对身边的这些都不在意，似乎没有听到、看到身边的一切，却在想一件痛苦而未能解决的问题。
这个问题就是，在莫斯科的表姐向他透露了鲁考特和他妻子的亲密关系，今天早晨他又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嘲笑他虽然戴着眼镜却看不清东西，说他妻子罕莉和鲁考特的关系只有他自己蒙在鼓里。无论是表姐的暗示还是那封匿名信，宾艾尔都没当真，但看到坐在对面的鲁考特那双傲慢、漂亮的眼睛，宾艾尔还是有些担心，联想到妻子和鲁考特过去的关系，他还是觉得，匿名信中提到的女性假如不是自己的妻子，那么这种事情就可能是真的，至少像是真的。鲁考特官复原职后回到彼得堡，利用他和宾艾尔以前的酒肉朋友交情住到了宾艾尔家中，宾艾尔为他安排房间，并借钱给他。看着眼前的鲁考特，宾艾尔想到了鲁考特当年在做那些残忍的事情时脸上挂着的表情，当他把警察分局长绑在熊背上扔到水里时，当他平白无故想和人打架时，当他用手枪打死驿站车夫的马时，他脸上表情似乎就是这样。“是的，他是一个亡命徒，”宾艾尔想，“杀死一个人对于他来说微不足道，他—定觉得别人都怕他，才让他很开心。他一定觉得我也怕他。”
过了一会儿，服务人员分发歌颂鲍戈拉杰奥的诗，他给宾艾尔也发了一份，因为宾艾尔被视为较为尊贵的客人。宾艾尔正要拿起诗稿来看，鲁考特却从桌子上探过身来，一把抢过诗稿，读了起来。宾艾尔扫了鲁考特一眼，整个宴会期间一直闷在心中的怒气开始上升，涨满了他的头脑。他把肥胖的身躯探过桌子，大喝一声：
“您为何这么做！”周围的人听见这喊声，知道是怎么回事后，纷纷劝解。鲁考特睁着得意洋洋的眼睛看着宾艾尔。“不给你怎么样？”他一字一顿地说。宾艾尔满脸怒色，嘴唇颤抖，一把抢回那张纸。
“您……您……您这个恶棍！……我要和您拼命。”他推开椅子，站起身来说道。他觉得，这个在最近几天里一直折磨着他的关于妻子过失的问题，在这一瞬间终于彻底解决了。
洛司塔弗不顾杰克夫的劝阻，同意做鲁考特的决斗助手，并在宴会之后和宾艾尔的决斗助手阿米奇谈好了决斗的条件和地点。
第二天早晨八点，宾艾尔和阿米奇乘车来到索科尔尼基树林，他们看到鲁考特、杰克夫和洛司塔弗都已到了。宾艾尔一副精神不集中的样子，好像在专心致志地思考一个与眼前的决斗毫不相关的问题。他脸色蜡黄，似乎一夜没睡。
宾艾尔和鲁考特都拒绝了阿米奇和杰克夫提出的和解建议。宾艾尔拿起手枪，问阿米奇怎样打枪，因为他从来没有使用过枪，但是他不愿承认这件事，看到助手十分惊讶，他解释道：“啊，对了，我清楚了，我不过是忘记了。”
决斗地点选在一块宽阔的雪地上，两位对手站在空地的两边，之间相距四十步。阿米奇和杰克夫在相隔十步的地方各插了两把剑，对手们走到这才能用枪射击。三分钟之内一切都准备好了，但大家仍拖延不动，全都一言不发。
［五］
“得了，开始吧！”鲁考特说。“好吧。”宾艾尔说道，脸上带着冷笑。杰克夫上前一步说道：“既然您两个都不听劝解，那就开始吧：拿起手枪，我数到‘三’你们就向前走。”“一！二！三！……”他愤怒地喊道，然后闪向一旁。两人迎面走过去，之间越来越近，渐渐看清了雾中的对方。在走到那道界线之前，两个人随时都能够开枪。鲁考特慢吞吞地走着，并没有举枪，他用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盯住对方，嘴角露出一丝奸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