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在找那些黑香肠，我亲爱的孩子，”安吉尔的母亲说。“但我想你明白了理由以后肯定会像我和你父亲一样不介意将它们送给别人的。有一个人生病了一时无法干活挣钱，我对你父亲提议把克里克太太给我们的礼物送给他的孩子们，你父亲欣然同意了，因为这会让孩子们开心，后来我们就付诸行动了。”
“我当然不介意，”安吉尔高兴地说，说着环视桌面寻找蜂蜜酒。
“依我看蜂蜜酒太烈性了，”他母亲接着又说，“根本不适宜于在就餐时当作饮料饮用，不过在急救病人时当朗姆酒或者白兰地用还是可以的，所以我把它放进了我的医药箱里。”
“我们从来没有就餐时喝烈性酒的习惯，”他父亲补充说道。
“但我将怎么跟乳牛场主人的太太解释呢？”安吉尔问。
“当然照实说啰，”他父亲答。
“我倒很想告诉她我们非常喜欢她的蜂蜜酒和黑香肠。克里克太太是个非常和气、快活的人，我一回去她准会问我。”
“我们没有喝她的酒吃她的香肠你就不能撒谎，”克莱尔先生把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啊——不说吧，但那蜂蜜酒喝起来实在很刺激。”“实在什么？”卡思伯特和费利克斯不约而同地问。“哦——那是陶勃赛的人们的一种说法，”安吉尔红着脸回答。
26
一直要到晚上，做完家庭祈祷之后，安吉尔才有机会把一两件心事跟他父亲提出来。
这年轻人首先跟父亲讨论怎样使自己成为英国或者在殖民地的大农场主。他父亲听完他的计划对他说，当初他既然没有花钱让安吉尔去剑桥读书，就认为自己应该每年存一笔钱，可以在将来让安吉尔买地或租地，这样三个儿子从父亲那里得到的会更公平一些。
“在物质财富方面，”做父亲的接着说，“几年以后你会比你两个哥哥强得多这是毫无疑问的。”
老父亲对自己如此体贴，并且考虑周到。安吉尔于是趁热打铁地提出了另一件自己更为关心更加看重的事情。他对父亲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当他开始着手经营大农场的事业时，他将需要有一个人管理家里的那些事情。这样一来，他不是应该结婚了吗？
他的父亲似乎也认为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安吉尔提出下面的问题——“我要做一个节俭、勤劳的农场主，你觉得哪种类型的女人最适合于做我的妻子呢？”
“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可以帮你管理好所有的收支，能够安慰你。除此以外其他都不那么重要了。这样的女子并不难找，说实话，我那位诚挚、认真的朋友和邻居钱特博士——”
“但她不是首先得会挤牛奶，会搅黄油，会做大个儿的奶酪吗？她不是首先得懂得怎样让母鸡和火鸡孵卵，懂得怎样饲养小鸡，懂得如何在情况急迫的时候指挥地里的人干活，还要懂得怎样给牛羊估价吗？”
“是的，一个农场主的妻子；的确如此。这样的情况是十分理想的。”克莱尔老先生显然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除此之外，我还要加一句，”他说，“你要是想要找一个纯洁的、谦卑慈爱的女子，那么，你那位朋友，你过去曾表现出对她有点儿好感的默茜是最好的人选，娶她为妻才会给你带来真正的好处，当然也最合你母亲和我的心意。虽然，我的邻居钱特的女儿最近也跟我们附近那些年轻牧师一样学着赶时髦，节日里用鲜花和其他一些东西来装饰圣餐台——有一天我惊讶地听见她把它称为圣坛。但她的父亲——我们俩人都非常反对这种空洞的恭维——说，她这种赶时髦的坏毛病会改掉的。这只是女孩子的一时心血来潮，很快就会过去的。”
“是的，很对，默茜很好，很虔诚，这我清楚。不过，父亲，如果有一个跟钱特小姐一样纯洁和道德高尚的年轻姑娘，尽管不如钱特小姐那样熟读经书和熟知教会礼仪，却跟农场主一样懂得怎样处理农场生活的各种事务，那么，她不是千百倍地更加适合我吗？”
他的父亲坚持己见，认为一个农场主的妻子最重要的是能够像保罗那样认识和对待人类，其次才是懂得如何处理农场生活的各种事务。容易冲动的安吉尔既要尊重父亲同时又想完成自己心中计划做的大事，便讲了一番听起来很有说服力可实际效果并非如此的话。他说，老天爷给他送来了一位女子，她具备农业家的妻子应该有的所有品质，而且禀性端庄。他不知道这女子是否属于他父亲那个传统的低教会派，但如果对她讲低教会派的道理，她是极有可能会接受的。这女子信仰单纯，按时上教堂。她十分诚实，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都很强，举止也非常优雅，纯洁得像维斯太贞女，至于她的容貌，那是相当漂亮的。
“她是否属于你愿意跟他们联姻的那种家庭？说得简单点，她是不是一位小姐？”在父子俩对话时安吉尔的母亲悄悄来到书房，听了之后非常吃惊，这时候问道。“按常规来说她并不是一位小姐，”安吉尔大方地说，“她出生在乡下农村小户，这一点我现在说起来觉得很自豪。不过，从感情和禀性方面来说，她是一位小姐。”
“默茜·钱特家庭背景很好。”“啐！那有什么好处，母亲？”安吉尔赶紧说。“像我这样的人，现在得过苦日子，将来也只能过苦日子，作为我的妻子，她的家庭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默茜多才多艺，这一点是很引人喜爱的，”他母亲透过银边眼镜注视着他说。
“谈到多才多艺，在我将要过的那种生活里这种外部修养有什么用处呢？至于她的读书，完全可以由我亲自教她。她很聪明，如果你们了解她你们也会这么说。她充满诗意，我想我能这样说。她是一个无可指责的基督徒，这点我完全可以肯定的，也许她正是那种你们想要宣传和造就并使他们能够普遍存在于社会的基督教徒。”
“哦，安吉尔，你在开玩笑！”“母亲，请你原谅。这姑娘确实几乎每个礼拜天早晨都上教堂，是一个好基督徒，所以，我想你们一定会因此而容忍她不是大户人家出身的缺点，还会觉得我如果不娶她为妻就会把事情弄得很糟糕的。”安吉尔对于苔丝每礼拜上教堂的事本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因为她和她的那几个同是挤奶姑娘的伙伴崇拜的也许并非上帝而是大自然，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情形此刻竟对他有如此大的帮助，能当作例子说服父母，所以越说越起劲，越说越恳切。
对克莱尔夫妇来说，他们觉得怀疑并因此烦恼的是，儿子如此夸奖这位他们还没见过面的姑娘，说她如此虔诚信教，可他自己在这方面到底如何呢？老两口认为：这姑娘的宗教观念是不存在问题的，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长处，两位老人最后说，最好别操之过急，不过他们并不反对与那姑娘见见面。
安吉尔于是暂时不再对父母说更多的细节了。他觉得，尽管两位老人想法简单并且具有自我牺牲精神，可作为中产阶级的人，他们也还有着一些不太明显的偏见，需要去巧妙地消除。尽管从法律的角度而言父母没有权利干涉他的婚姻，或许将来他和自己妻子的生活也不会对父母产生大的影响，但安吉尔出于孝心仍然希望自己的婚姻能征得父母的同意，得到他们的祝福。
他刚才对父母亲大谈苔丝生活中的细节，似乎它们相当重要，事实上这并非他的本意，本来想法是不一致的。他爱苔丝，爱的是她这个人，是她的灵魂和本质。她那种天真纯朴的本色并不需要加上世俗的虚饰来赢得安吉尔的喜爱。
安吉尔离家的这天早晨。他的两个哥哥已经离家去北方进行一次徒步旅行，随后一个将回到大学里，另一个将回到他副牧师的职位上去。安吉尔本来可以和他们一起走的，可他想赶回陶勃赛去和他心爱的人相聚。如果他同两个哥哥一起走的话，他一定会觉得不自在，因为，由于他一直觉得家里为他的前途所做的安排与自己的志向大相径庭，因此他和两个哥哥之间感情相当疏远。直到现在他还没敢向他们当中任何一个提起苔丝。
他母亲给他做了一些三明治，他父亲骑着自己的母马陪他去阴凉的小路上走了一段路。安吉尔因为已经把自己的事情差不多全讲了出来，这会儿便一声不吭，乐意听父亲说他想说的话。克莱尔老先生说到教区上的困难，说到他所爱的牧师同仁对他很不友好，因为他们觉得他把《圣经·新约》解释得过于严格，而他的依据他们认为十分有害的加尔文教义。
“真是恶劣！”克莱尔老先生说，脸上的鄙夷神情却是温和的；随后他讲了一些他的经历，以此证明他的同仁的这个看法是多么荒谬。他谈及自己曾使许多恶人改邪归正，在这方面获得过了不起的成功，这些人当中有穷人也有富人；他也坦率地承认曾经也失败过许多次。
他举了一个失败的例子，谈起一个姓德伯的暴富的年轻乡绅，住在特兰特里奇一带，离此地四十英里左右。
“他不是那个在金斯庇和别的很多地方都有产业的古老德伯家族的后代吗？”安吉尔问道。“那个家族很古老，现在已经莫名其妙地衰败了，从前还有过一个关于四驾马车的恐怖传说呢。”
“哦，不是。原先的德伯家已经衰败和消亡了——这至少是六十年或者八十年前的事了，我相信。现在这一家似乎是新出现的，采用德伯这个姓。为原先那个武士世家的声誉着想，我希望这一家是假的，肯定是假的。不过，你竟然对古老家族表现出兴趣，我觉得很纳闷。我本来以为你甚至比我还鄙视那些古老的家族呢。”
“你误会我了，父亲，你经常误解我，”安吉尔有些烦躁地说。“在政治上，我认为那些古老的家族毫无长处。但是，从抒情的角度，从戏剧或者历史的角度，我对古老的家族颇有几分好感。”
安吉尔这一番有点儿离题的话虽然丝毫不隐晦，可对于克莱尔老先生来说却过于太深奥，于是他把刚才正要开始叙述的故事继续说下去。这户自称姓德伯的人家里，老父亲离开人世以后，小德伯放浪形骸，拈花惹草，虽然他有一个双目失明的母亲。克莱尔老牧师有一次在德伯家附近布道时听说了小德伯的放荡行为，便大胆地利用机会责备他在精神上道德上的罪过。尽管他在这一带是个陌生人，是站在别人的讲坛上布道，可他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并且从《圣经·新约·路加福音》里引了下面的话作为他布道的题目：“无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灵魂！”如此露骨的批评使那年轻人相当不满，后来他们两人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便激烈地争吵起来，小德伯丝毫不顾克莱尔老先生作为年事已高的长辈理应受到尊敬，竟然相当放肆地当众侮辱了他。
安吉尔听了觉得难受，脸也红了。“亲爱的父亲，”他伤心地说，“我希望你以后别再去搭理那些无赖，免得再遭受这种不必要的痛苦！”“痛苦？”克莱尔老先生说：自制的激情使他布满皱纹的脸满面红光。“我只替他感到痛苦，那可怜、愚蠢的年轻人。你以为他暴跳如雷地辱骂我，我就会因此感到痛苦吗？或者，即使他动手打我，那会使我痛苦吗？”
“他没有对你动粗吧，父亲？他骂了你以后没有再打你吧？”
“不，他没有。不过我以前被醉汉打过。”“不！”
“十几次呢，我的孩子。那又如何？他们打了我，我却拯救了他们，使他们没有犯下杀害自己亲骨肉的罪行。从那时候起他们一直对我很感激，而且还称颂上帝。”
“希望这个年轻人也和他们一样！”安吉尔热切地说。“但如果像您说的那样，我恐怕他不会这么傲。”
“即便这样我们也还是希望如此，”克莱尔老先生说。“尽管我和他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但是我要继续为他祈祷。毕竟，有朝一日，我说的那些可怜的话里面或许会有一句让他良心发现的。”
27
克莱尔骑着马一直在上坡中间上上下下，顶着正午的烈日走了二十多英里，午后来到陶勃赛西面一二英里的一个孤零零的小山冈，从那儿他又看见了葱翠湿润、生机勃勃的瓦尔谷或者叫弗鲁姆谷。克莱尔现在对这个地方已经相当熟悉，此刻从这么远的地方看着四散在牧草地上的奶牛，他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他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有一种从生活内部来观察生活的能力，使用的是自己在学校里读书时完全不懂的方法所以感到非常高兴。
乳品室外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在睡午觉。夏天，人们起得非常早，所以午后得睡一小时左右。在门口，竖着一棵支杈被剥光了皮的栎树，专门用来挂牛奶捅的，上面挂着刷洗过无数次因而泛白的湿漉漉的木箍牛奶桶，所有这些桶都被刷洗干净挂在那儿晾干，准备晚上挤牛奶用。安吉尔进了门，穿过静寂的过道来到后部，停在那里听了一会儿。几个男人睡在放大车的库房里，因此有鼾声从里面传出来。
他把马的辔头缷下来，给马儿喂了草料，然后回到屋子里面，这时候钟刚敲三下。三点钟是下午撇乳皮的时间，所以钟声过后克莱尔便听见楼上的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接着是有人下楼的脚步声。下来的正是苔丝，她立刻出现在克莱尔眼前。
苔丝先前没有听见克莱尔进屋，根本没有料到她会在这里。这姑娘正打哈欠，克莱尔瞅见了她嘴巴的内部，红红的，像蛇的嘴一样。苔丝的脸睡得红彤彤的，眼睑沉沉地覆在瞳仁上。这姑娘此刻充分地流露出她的自然状态，在这种时刻，一个女人的灵魂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生动地体现出来，最纯洁的美以肉体的形式向人展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