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不再笑话了，老前辈也挽回了声誉……“我要撕吗？”这时电话铃响了，利韦埃拿起话筒。过了好长一会儿，接着是风与空间所带给人声的这种共鸣与深沉感。终于，对方说话了。“这里是机场。请问贵姓？”“利韦埃。”
“经理先生，605航次已经停在跑道上了。”“知道了。”“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但是到了最后时刻我们不得不修整线路，因为接头有问题。”“好，那线路是谁接的？”“我们要去查实一下。您同意的话，我们要处分一些人：因为航行灯出了故障，后是会很严重的！”“那当然。”
利韦埃想：“不论是哪儿出了错，遇到了不清除，灯就会不亮。一旦错误选中了执行人，你还放过它，这就是罪；罗毕勒必须走人。”
秘书一直在打字什么也没看见。“这是什么？”
“半月报表。”“怎么还没准备好呢？”“我……”“以后再说吧。”
“奇怪，事故像一股巨大的隐秘力量暴露出本来，占据了上风，这股力量会把原始森林掀倒，会在大工程的四周壮大，强攻，往外冒。”利韦埃又想到了那些被小小爬藤绊倒的神庙。
“一项大工程……”
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他还想：“所有人我都爱，我打击的不是他们。而是通过他们发生的……”
他的心急速跳动，让他很难受。“我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人生、公正、焦虑的确切价值。更不知道怎样去衡量一个人的欢乐与否。也不知一双颤抖的手。不知怜悯与温情……”
他沉思着：“在充满矛盾的生活中，人要尽可能的应付自如……可是要延续创造下去，以便以腐朽的躯体去换取……”利韦埃思索了一下，接着打铃。“给欧洲班机的飞行员挂个电话，要他在出发前来我这里一趟。”他想：
“不能让这架班机在中途无缘无故返回来。黑夜总是让他们心寒，我要给手下人鼓鼓气才行。”
10
飞行员的妻子被铃声吵醒了，她朝丈夫看了一眼，心想：
“让他再多睡会儿。”她欣赏着这个赤裸裸、线条美丽的胸脯，联想到一艘漂亮的巨轮。
他像船只停泊在港湾似的安歇在床上；为了不惊扰他睡眠，她就像仙女用手一指，海面上就风止浪静似的，用手指抹去这条褶皱那团窝影与起伏，把床铺平。
她站起身，打开窗户，风吹到了脸上。这房间俯视着布宜诺斯艾利斯。在隔壁房间里，在这寻欢作乐和休息的时刻，随风传来了歌声，有人在跳舞：这座城市把人紧紧地关在了它的十万座碉堡内，一切都宁静安全；但是对这个女人来说，如果马上有人喊：“拿起武器！”挺身而出的只有一个人——他的丈夫。他还在安歇，但是那是后备军冲锋陷阵前可怕的安歇。这座寂静的城市也保护不了他：这位年轻的神腾云驾雾而去时，城内的灯光对他来说也像是空设的。她望着那两条结实的臂膀，在一小时后，将接过欧洲班机的命运，负责类似一个城市的命运那样的大事。她感到了心慌。在几百万人中，唯独他一个人去接受这种奇异的牺牲。她很难过。她的温情也留不住他。她侍候他，照顾他，爱抚他，这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这个催他出发的夜晚。更是为了她毫不知情的奋斗、焦虑和胜利。这双柔软驯顺的手，它们真正的工作是说不清的。她熟悉这个人的笑容、情人般的体贴，但是不熟悉他在暴风雨中的神圣怒火。音乐、爱情、花朵：这些是她给他套上的温柔的羁绊；但是，每次出发时刻来临，这些羁绊都不见了，他却像没事儿似的。
他睁开了眼睛。“几点啦？”“半夜十二点了。”
“天气怎么样呢？”“我不清楚……”他起了床，伸着懒腰慢慢走向窗子。
“我是不会冻着的。看看什么风向？”“你要我怎么看……”
他弯下身：“很好，是南风。至少到巴西以前都不会改变风向。”他发现了月亮，感到很走运。然后俯望着这座城市。他可不认为城市温柔、光明与暖和。他已经看到这些灯光像虚无的流沙一样流走了。“你在想什么呢？”他想阿雷格里港那边是不是有雾。“我有办法。我知道怎么从那儿绕过去。”
他始终都探着身子，深深地吸着气，仿佛赤身裸体的要往大海里跳。
“你一点都不难过……要去几天？”十天，八天吧。他也不知道。难过，不，为什么要难过？他不是听了谁的话才去征服那一片片原野，一个个城市，一座座山岭……他还想，一小时内他将占领布宜诺斯艾利斯，接着再把它远远的抛在后面。
他笑了：“这个城市……我很快会离得它远远的。在夜间起飞是很美的。手按在气门杆上，脸朝南，十秒钟后，把田野翻个个儿，脸朝北。城市看起来就像一片海底。”她想到的则是为了征服而必须抛弃的一切。“你爱自己的家吗？”
“我热爱自己的家……”但是他的妻子感到他已经在路上了。这宽阔的肩膀已经牢牢的顶住了天空。她指着天空对他说：
“你很幸运遇上了晴天，一路上铺满了星星。”他笑了：
“是啊。”她把手放在这肩膀上感到肩上的热气动了感情：这身子真的受到威胁吗？……“你很棒，但还是要小心！”“小心，那当然了……”他还是在笑。
他开始穿衣服。为了这个日子，他选择最硬的衣料、最沉的皮衣，穿得像个农民一样。他变得越笨重，她就越欣赏他。她帮他扣上腰带，穿好靴子。
“这双靴子穿着有点紧。”“给你拿另一双。”“把我的救急灯找根绳系。”
她望着他。亲手把他这身铠甲的最后一道缝隙盖好，一切整整齐齐。
“你很美。”她见他正在细心的梳着头发。“要给星星看？”“是为了不让自己感到老。”“我好嫉妒……”
他还在笑，亲亲她，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压在自己笨重的装束上。然后两臂高高的举起她，像举一个女孩子，始终笑吟吟的，把她放在床上：
“好好睡吧！”他把门关上，走在不可辨认的夜行人中间，跨出走向胜利的第一步。她还留在那里。她满脸的愁容，望着这些花、这些书、这份温情——对他来说，那都已是一片海底了。
11
利韦埃接待他：“您在最后一趟飞行中给我开了个玩笑。天气很好，应该可以飞过去的，但您却给我飞回来了。您害怕了吗？”
飞行员没料到会是谈这件事，一声不出。他双手慢慢地搓动。然后他抬起头，正面对着利韦埃：
“是的。”
利韦埃很同情这个年轻人，他那么勇敢居然也会害怕。飞行员企图申辩。
“当时，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当然，远一点地方……可能……报务员说……但是我座舱的灯太暗了。连自己的手也看不高不清楚了。我要点亮翼灯，至少还可以看到机翼：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觉得好像落在一个大洞里，爬不上来。那时我感觉发动机又开始发颤。”
“不会。”
“不会？”“不会。我们后来检查过，发动机什么毛病也没有，害怕的时候才会以为发动机在发颤。”
“在那个时候没有谁会不害怕啊！山就在我上面。我正要爬升时，又遇到了强涡流。您知道在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涡流……不但没爬上来，反而跌下了一百米。最后我连陀螺仪、气压表也看不见了。我觉得发动机转速也下降了，发烫，油压也不足……这一切都像是病了一样在黑暗中发生了。当我看到光明的城市时真是太高兴了。”
“您的想像力真是很丰富。去吧。”飞行员离开了。利韦埃往椅背一靠，灰白的头发用手撩了一下。
“他可是我的最勇敢的飞行员。他那天晚上做成的事很了不起，但是我要帮他摆脱心里的恐惧……”
接着，却又狠不下心来：“只要会同情就会讨人爱了。我不会同情，也可以说我把同情埋在了心里。我表示也喜欢周围的人对我友好多情。医生在行医时，谁都对他表示友好多情。但是我所服务的对象是事。为了使人更能为事服务，就必须锤炼他们。每晚在办公室里，面对航行守则深深感到这条隐秘的规律。我严于律己，不会由着一板一眼的事放任自流，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故都是会发生的。仿佛只要我的意志坚定，飞机就不会在飞行中坠毁，飞行的班机就不会因为暴风雨延误。有时我也很惊奇自己的力量。”
他还在思索着：“可能这也很容易让人明白，就像园丁无休止的在草坪上奋斗一样。单靠他手的力量，就可使根苗不绝的土地长不出野草来。”
他想到了飞行员：“帮他摆脱掉心理的恐惧。是打击了使人在陌生事物前瘫痪瓦解的阻力而不是他。要是我相信他的话，同情他，把他的话当真，他就以为自己是从一个神秘的国度回来的，而大家怕的也是这种神秘。应该让人下到这口漆黑的井里，再让他们上来，并让他们什么也没遇见。这个人应该落到昏天黑地的中心，甚至连那盏小矿灯也不带；那盏灯虽只是照亮了双手或者一只机翼，但是也把陌生的事物推到了肩膀以外的地方。”
在利韦埃和他的飞行员心底，在这种奋斗的情况下自有一种默契的感情联系。他们都怀有追求胜利的欲望，他们是现实中人。但是利韦埃也回忆起他征服黑夜的其他战斗。
官方圈子里有人犹如害怕未经勘察的热带森林一样，害怕黑暗。派一个机组，以二百公里的时速，朝隐伏在黑夜中的暴风雨、浓雾、有形障碍冲去，在他们看来这类冒险任务由空军执行还情有可原：在明月之夜起飞，扔下几枚炸弹后，返回原地。但是新开辟定期的航线就一定会垮台。“对我们来说，”利韦埃反驳说，“白天我们对铁路和轮船取得的优势在夜里就全部丧失了，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利韦埃不胜其烦地听着他们谈论算表、保险，尤其是舆论。“舆论……”他针锋相对地说，“那是由人来掌握的！”他想：“真是在浪费时间啊！有些东西……有些东西比什么都要重要。有生命力的东西为了活下去创造了自身特有的规律，而排除一切。这可是不可抗拒的。”利韦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开展了民航的夜航工作，应该会有所准备才行，因为那是势在必行的。
他回忆起自己在绿呢桌前，拳头撑着下巴，感到一种奇异的力量时，他正听到纷纷纭纭的反对意见。他觉得这些意见早被生活否定了，根本不值得一驳。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像一种重压，积聚在体内：“我一定会胜利的因为我有充分的理由，”利韦埃想，“这是事物的必由之路。”有人要求他提出一个十全十美、万无一失的办法，他回答：“规律是从经验而来的，在没有经验以前，是决不可能认识规律的。”
经过了长达一年的奋斗后，利韦埃获胜了。有的人说：“靠他的信仰。”有的人说：“靠他在行动中像熊一样顽强的力量。”但是据他自己说，因为他努力的方向对头。
但是开创初期还是小心谨慎啊！飞机只能在日出前的一小时起飞，日落后的一小时降落。利韦埃对自己的经验有了把握之后，才敢把航机推向黑夜的深渊。追随者不多，还几乎遭到否定，他现在在单枪匹马的奋斗。
利韦埃打铃，要了解航行中飞机的最新的消息。
12
可是这时候，巴塔戈尼亚的航机遇上了雷雨，菲波安并没有绕道的打算。他估计雷雨区太大，因为一条长长的电光深深插入这个国家的内陆，照出层层叠叠的堡垒状积云。他想从云下钻过去，要是发现事情不妙，就决定返航了。
他看了一下高度：一千七百米。他把掌心压在操纵杆上，开始慢慢下降。发动机震颤得很厉害，飞机开始发抖了。菲波安根据判断，调整了下降的角度，然后看着地图核实丘陵高度：五百米。为了保有旋转余地，他往七百米高度飞去。
他牺牲高度，是破釜沉舟了。一阵涡流把飞机往下压，飞机抖得更凶了。菲波安受到山崩地裂的威胁。他妄想拨转机头就可以见到繁星点点，但是他却一度航向也转不了了。
菲波安计算着他的机会：因为下一个中途站特雷利乌报告，四分之三的天空有云，所以这可能是一场局部暴雨。也就是说这堆黑水泥他还要钻上二十分钟左右。可是，飞行员忧心忡忡，他顶着狂风向左俯身，在黑夜浓影里到处旋转，想要看清那些混乱的火光到底是什么。其实这根本就不是火光，只是浓影密度差异或眼睛疲劳发花。
他打开报务员递给他的一张纸条：“我们这是在哪儿了？”菲波安想知道啊，无论花什么样的代价都愿意啊。
他回答：“我也不清楚。现在我们是靠着指南针在闯雷雨。”
他又俯身看排气管喷出火焰，像一束火的花朵，挂在发动机上，淡得似乎月光也可把它抹去，然而在这茫茫太虚中，他感到局促，因为他看得到的世界就这一小点了。眼睛盯着火焰，像火炬一样被风吹得直往上蹿。
每隔三十秒钟，菲波安就把头伸进座舱，查看陀螺仪和罗盘。他再也不敢点亮那些让他好一会儿眼花缭乱的微弱的红灯了；所有的荧光数字指示仪表上都发出淡白的星光。飞行员在身处指针、数字之间竟然感到一种虚妄的安全感；即使是在惊涛骇浪中的轮船上也是会产生这种幻觉吧。黑夜挟着它的岩石、山岭、漂流物，一起向飞机撞来，同样惊心动魄，万劫不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