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领悟霍森沃那感情的力量，我们就必须先清楚他这个老于世故的人。他已上了年纪，没有了年轻人的朝气，但是他的脑海里还留着一些年轻时谈情说爱时的旧日梦幻。他的观察力很强，感情也很真实。
他把嘉莉看作往日经历和旧日梦想的化身。她那青春焕发的脸颊带着一丝昔日春天花园的气息。他曾经相爱过——是的，很久以前，他有时也会想起五月之夜宁谧天空中高挂的一轮明月，想起那沁人心脾的芳香，想起他因为爱情而敞开心扉，振奋了精神后产生的珍贵的感情。总之，他曾经相爱过，现在往日那些情感又回来了，像刀割鞭打一样折磨着他，因为他害怕——强烈地害怕——这样的事情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了。
可是现在，瞧呀，它真的回来了。在这花木凋谢、荒芜凄惨的花园里，瞬间开出了一朵新花。闪着柔和光芒的眼睛、雅致动人的线条、柔和红润的双颊，赏心悦目的秀发——愉悦的步伐、年轻人的奇思妙想。他最近看到的一股炫目的感情之火，这一切都包含着一些他从未经历过的东西，一些把他拉回到过去的东西。
嘉莉来到的时候，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他热情洋溢，他精神振奋。他迫不及待想见到前一天晚上那么深深地震憾了他的女人。
“你来了。”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说，只觉得全身激动，悲喜交集。
“是的。”嘉莉说。他们朝前走着，仿佛前方有一个什么目的地，霍森沃迷恋在她的光彩中。她裙子的沙沙声在他听来像是无与伦比的音乐。
“你看行吗？”他问，心中想着她前一天晚上的表演是多么成功。
“你说呢？”他看见她在朝他微笑，便心潮澎湃。“你演得真是太好了，”他回答，“棒极了。”嘉莉欢喜地笑了。
“那是我很久以来看到的最棒的表演之一。”他又说。他在回味着他前一天晚上感觉到的她那迷人之态，并把它与她现在所激起的感情融为一体。“我很高兴你喜欢。”她注视他地说。
“我是喜欢，”他说，“真的喜欢。”嘉莉陶醉在这个男人给她创造的气氛中。她早已兴致勃勃，红光满面。他对她的感情像美酒一样陶醉了她。她觉得他每一句话的声音，都充满了对她的爱慕。他细致的表情和谈吐胜于千言万语。“你送给我的那些花太漂亮了，”她隔了片刻说，“真漂亮。”
“你喜欢就好了。”他简单地回答。他心中一直在琢磨，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谈的话题怎么被耽搁下来了。他急于想把话题转到他的感情上来。现在一切都已水到渠成。他的嘉莉就在身旁。他想立刻张口说服她，但是他发现自己还在寻找开口的措词和感觉。
“你到家还顺利吧。”他突然缓缓地说，声音变得像是在自叹自怜。
“还好。”嘉莉随口说。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放慢了脚步，又看着她。
她感到他的感情已经控制不住了。
“你想了解我吗？”他问。这句话使嘉莉很紧张，因为她意识到那洪水的闸门已经打开。她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我不清楚。”她回答。他用牙把下嘴唇咬了一会儿，然后又松开。他在路边站住脚，用鞋踢着青草。他用温柔、衰求的眼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你不觉得应该了解吗？”他问。
嘉莉不解地犹豫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处境窘迫，但是想不出逃脱的办法。她正处在退回去或者被拉上前去的两种力量之间——她不清楚这是什么力量。
“你为什么不？”他过了一会儿问。“不什么？”
“你为什么不知道？”“唉，我真不知道呀。”她无可奈何地说。他望着她迷人的脸蛋，心中有了一种新的感情。这是每一位恋人胸中越来越强大、深沉的波涛。他意识到她将他带来无限的快乐啊，对他现在复杂家庭情况中的无奈，她将是一个多大的安慰呀——要是她能展开他的生活会发生多大的改变呀！然而，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他也意识到自己不知说什么。他不知怎样能把心中强烈的感情说出来，不管是用什么办法。他不安地在寻找——表达的言语。
“你不想离开他吗？”他激动地说，全身重量都落在左脚上，眼睛茫然地望着别处。
“我不清楚。”嘉莉回答，还在茫无头绪地胡思乱想，举棋不定。
事实上，她正处在不知如何是好的彷徨之中。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她从内心喜欢的，而且对她充满了诱惑，几乎足以使她误以为自己对他有了炽热的爱情。她仍然崇尚在他敏锐的目光下，他谄媚的态度下，他华丽的衣服下。她一眼就知道眼前这个男子对她有着强烈的爱慕之心，叫人瞧着都高兴。她抵挡不了他散发出来的东西。她情不自禁感到和他心心相印。
尽管这样，她也有一些异样的想法。他从托罗奥那里都知道些什么？她在他眼里是不是有夫之妇？他愿意和她结婚吗？听着他的话，她松弛了下来，她的眼睛里闪着迷人的光芒；即使在现在，她还是在自问，托罗奥有没有告诉他他们并没有结婚。她一点也确定不了他是否讲过。托罗奥说话总是让人置疑。
然而，霍森沃的爱也没有让她感到内疚。不管他了解什么，他对她的爱情没有任何抱怨的东西。他确实是真心实意的，他的爱真挚而热烈，他的话给她无限勇气。她该怎么办呢？她就这样继续琢磨着，做出一些模棱两可的回答，为爱情烦躁着，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最后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幻想的天空中。
“离开他吧？”他温柔地说，“我会为你准备好一切——”
“啊，不行。”嘉莉说。“什么不行？”他问，“你是什么意思？”她的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她在想为什么要提出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一想到做人外室那种悲哀的处境，她就像被刀砍了一样难受。
他自己也意识到这样开口很不理智。他想估量这样说的效果，然而他看不出来。他迂回地说着，在她面前觉得精力旺盛，头脑清醒，而且能全身心地算计他的计划。
“你跟我一起走吗？”他带着无比真诚的盛情又开始说了起来。“你知道我的生活不能缺少你——你知道这一点——不能照这样下去——对吗？”
“我明白。”嘉莉说。“我不会说的，要是我——我不会来劝说你，要是我有其他办法的话。看着我，嘉莉。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你不想和我分离，对吧？”
她摇摇头，仿佛在沉思。“那么，为什么不尽快地把它彻底解决掉呢？”“我不知道。”嘉莉说。“不知道！啊，嘉莉，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说？别再折磨我了。告诉我讲实话吧。”“我是在说真心话。”嘉莉柔声说。“你没有，我最亲爱的，告诉我你在撒谎。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刚才说的不是实话。回忆一下昨天晚上吧。”
他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十分平静。他的脸和身体保持着特有的镇定。只有他的双眼在转动，里面闪烁着炽热的火焰。这双眼睛集中了这个人天性中的一切精华。
嘉莉没有说话。
“你不能这样，我最亲爱的？”他过了一会儿又问，“难道你不爱我吗？”
他发自心底的感情像洪水一样向她袭来，使她不知如何拒绝。所有的疑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的。”她真诚地轻声回答。“那么，你会来的，是吗？”“我不确定我会不会来。”她回答，又为以前的思想和现在的状态感到心烦意乱。她不是那种善变的人。她不具备冒险家的机智和勇气。她自己太缺乏信心，对世界又过于恐慌。这个男人，虽然她喜欢，却具有让她敬而远之的气质。她感到和随随便便的托罗奥在一起要更平静，她已经熟悉了那个头脑简单的人的一切。她已经居住在一个舒适的公寓里，在那里至少可以有个家，可以设想未来。如果改变了会怎么样呢？她犹如被人指使着要解开自己泊船的缆绳（尽管这些缆绳让她烦躁不安），然后漂泊到另外的地方。她被人呼唤着跟去，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昨天夜里，”他说，“我在想——”他接着便不再往下说。他的眼睛看着地上。他那强烈的感情深深感染了她。“想什么？”看到他不往下说，她便轻声问。她说话的声音完全表露出，她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没什么。”他回答。
“不，一定有。你刚才想要说什么？”他没有停下脚步，心中急于表达的欲望越来越强。“什么？”她温柔地问。“你，”他终于克制住火热的感情说——“你——我在想我一定要你。难道你不清楚我的态度——不清楚我是多么需要你——”
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情景，感情更浓厚。嘉莉发现越来越难眼看他这样渴望着而不给他以热切期待着的回应。她自己的窘境变得越来越轻。她的疑虑正在他的热情之火中消失殆尽。
“你再等一等，”她说，“等到——”她停住下说了。他也在等待着，欣喜地听着她说的每个字。“什么？”看到她不往下说，他问道说。“等到我想想有什么策略。”“你到底还要想什么？”他已经等不及了。“啊，——我不知道。”“你又来了，”他悲痛地说，“你可以放下一切。”“不，我必须想。”她回答。
“那么，想什么？”面对这样一个扑面而来的问题，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只是在拖延时间。“什么？”他重复了一遍。
“你不知道这样迅速做出决定是多么困难，”她软弱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仔细想清楚。”
“那么你不跟我走了？”他忧愁地说。“啊，我会的。”她突然感情热烈地说。“哪天？”
“嗯，很快吧。”他现在靠在她身边，把他身上所有的柔情都朝她倾注过去。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明天？”他问。“啊，不是。”
“如果你想走，明天你就能走。”“不行，太仓促了。”“星期六呢？”
她热切地期望着将要到来的一切，她美丽的双唇微微张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干吗不在星期六呢？”他问，话音里夹带着热切的期盼。
“你难道不能再等一阵吗？”她问，一股情意冲击了她的躯体，使她的双颊闪着红光。她正在表明感情支配了她。
“不，不，”他说，“我今天就想得到你。”然后他就静静地、坚定地向她求着爱，她迟疑了。
他强烈的欲望在驱驶着他，既不求助于言语，也不求助于行动。
“那时我应该会来。”她缓缓地说。“真的吗？”他说，欣喜若狂得跳了起来，“啊，这太好了。你现在是属于我的了。”他激动地捏紧了她的手。“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她小心翼翼地说，在现在这困难的状态下，她忘记了自己曾经渴望他把她看作为托罗奥太太。
“你来定吧。”他从容地说，不想让那伤感的问题使现在的快乐减色。
“星期六行吗？”嘉莉问。他默认了。
“嗯，要是你准备跟我结婚的话，”她说，“我会去的。”嘉莉温柔地望着他。他看上去那么认人怜爱，她真想去拥抱他。“好吧，”她说，“我会尽量准备好的。”
霍森沃望着她那张既惊喜又疑虑的迷人脸庞，心中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让人着迷的东西。
“我明天再和你见面，”他兴奋地说，“我们再认真地讨论一下计划。”
他和她并肩往前走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没有想到结果竟是这样令人惊喜。他虽然没说一两句话，却给她留下了无尽的热忱。过了半个小时，他意识到这次见面应该结束了，这世界要求人们恪守规范。
“明天。”他分手时说，他毫无顾忌的态度又奇妙地加上了一层兴奋的色彩。
“好的。”嘉莉说，高傲地迈着愉悦的步子走了。这次见面唤起了如此炽热的感情，她相信自己深深地坠入了爱河。想到她那帅气的情人，她叹了口气。是的，她星期六会准备好了。她会去的，他们会在一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