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井离乡
安妮心里哼着：“我这就走，我这就走，我这就走。我无所谓何处是我的家……”
再过几分钟，她就要离开这个家，搭乘着火车，远离而去。多么令人高兴啊！
安妮知道搭乘着火车这种事对于别人来说是非常普遍，但对于她——安妮·莎莉文——一个小女孩却是一件不寻常而具有纪念意义的事。她只坐过一次马车。轴轮在脚下颤震，马儿们向前奔跑着……那种奔腾的感觉，真是令人兴奋极了。而那一次却是在她母亲葬礼的时候，马车向着母亲将安息的墓园路上奔跑着。
今天的心情非比寻常。她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将漂流何方。她只知道那是一个极为遥远的地方。她父亲曾带她去过离此地5里路的西乡，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安妮知道这次的旅程遥遥无期。既然如此，何处是栖身之地就无所谓了吧。这是一条单行道，没有回头路，只有勇往直前。世界是光明的，将来是美好的，加油吧！她把此时此刻万分感触深藏心中。
安妮坐在马车前座，向周围环望。广阔的碧绿原野，芳草如茵，乳白的农庄与红色的谷仓交相辉映，烘烟叶的气息随风缕缕飘散。
宁静的村庄，朴实的家宅，但毕竟都不属于她。她只是一个临时居住在此，寄人篱下，不受欢迎的人。安妮·莎莉文，父亲是个酒鬼，母亲离开了她，她的亲戚们也都不接受她。
他们收留她仅仅是为了面子和残存的一点责任心。安妮真开心，因为今天她就要摆脱长期来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生活阴影了。
如果马车不来怎么办？那样她可就走不了。为什么还不来呢？安妮眼睛一眨不眨地眺望着马路，全神贯注，望得两眼发疼了马车仍没出现。
她先揉揉左眼，再揉揉右眼。有时候，这样做可以看得清楚一些。果然景物清晰了一点，但路上还是空空荡荡，哪有马车的影子啊。
安妮下定决心闭上眼睛许愿，数到100，到那时马车就会在眼前了。她开始数，小心翼翼，慢慢地数着，惟恐数漏了，否则，她又得从头再来。这是她独特的许愿规矩。
没过几秒，苏达希堂嫂就重重地敲门，张口大喊：“终于找到你了。从早餐时就一直找你，躲到哪儿去啦？”安妮不予理会，只一味数着“23，24，25……”堂嫂的叫喊声打断了她的数目，只一瞬，她又回复心思，聚精会神地期盼。苏达希爱唠叨、聒噪些没意义的话，安妮置之不理。
“今天要乖一点，听话一点。安静一天吧！这个要求相当合理吧，安妮！”
安妮没有回答，苏达希预料之中的。安妮一向沉默不语的。
“今天要听话一点，乖乖的……不要撒野，听见了吗？”“你要记得，弟弟吉米还小，听爱莲说，他臀部的疮还没痊愈。你必须得背着他，帮他拿东西，要细心照顾他……”
苏达希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一件事……”安妮毫无察觉。“我们是一家人，大家一向都很容忍你。你要好好对待那位善良的汤姆斯先生。”
“别忘了，他与我们非亲非故，对我们没有任何亏欠，却千里迢迢带你去坐火车。”苏达希不厌其烦地说个不停。“在他面前要表现礼貌些，别给我们丢脸。还有……”
苏达希喋喋不休，而安妮默数着。她们各司其取，根本没有注意到遥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98，99，100！”安妮急切地睁开眼睛。马车适时地在大门口刹住。
“好灵验。”安妮轻轻地喃道。神奇地犹如从天而降的马车，安妮神思恍惚，她呆呆伫立在门口。“安妮，安妮，我在这儿！”她尚未注意到从车厢里探出一个小男孩的头，深深地呼喊。
“安——妮——”吉米再一次呼喊。亲情涌满心头，喉咙哽住了，无法言语。自从家破人亡，离散以后，这对姐弟已经好几个月没相见了。
有一个人跨步来到大门台阶，堂哥约翰·莎莉文也约好似的出现在门口。
“汤姆斯先生，你好。”“莎莉文先生吗？”
两人握手相互问候后，约翰将安妮的小包袱交给汤姆斯。那是安妮全部的家当。
这时，苏达希堂嫂突然做了一个异常奇怪的动作。她用力托住安妮下巴，将安妮的脸往上扳，安妮无可奈何，只好直视苏达希。苏达希泪眼迷离，安妮讨厌这种亲昵的表现。苏达希用另一只手揽住安妮的腰，试用亲近她。
安妮想：“她要亲我。”赶紧偏偏头。她猜测苏达希堂嫂的真正意图，为什么她要亲我呢？
为什么要为我流泪？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哼，最后一天，你总该懂事一点吧！”堂嫂不屑地数落起来。
又闻这熟悉的腔调，安妮心里一块在头才落了地。这戏剧使她极不舒服。她自我保护的戒意逐渐松懈下来。
莎莉文堂哥告诉安妮：“这就是汤姆斯先生就是来接你和吉米的。”
安妮瞅瞅他，这人笑眯眯看着她，安妮微笑点头。堂嫂说：“安妮，给这位先生问好呀！”苏达希总爱无事生非。这些毫无意义的话常惹得安妮顽固，像只武装了全身的刺猬。汤姆斯准备和安妮握手。她却垂下眼帘，满不在乎地走过去，爬上马车，挨吉米坐下。哼，谁稀罕！安妮才不跟陌生人打招呼呢！
“安妮，你好。”陌生人很有气度的和她打招呼。
安妮不予理会，侧向弟弟。“吉米，吉米，真是太棒了。”她兴奋得喘不过气来。
善感的吉米对姐姐的感受深有体会。他微笑着，邀请姐姐坐在旁边的座位。
她发誓这次将一去不复返！安妮·莎莉文昂首挺胸，踏上了不归路，不带任何留恋，奔向人生的新旅程。
马车飞速驶过放牧山走在陌生的乡间小道上。吉米特别激动，不时叫安妮东张西望。“安妮，你看！那边湖中的天鹅，真担心它们会冷，快看那房子！有4个烟囱！那个红砖房子，安妮，看到没有？每个角落都有个烟囱。”
在部分时候安妮都会焦急地喊着：“在哪儿？快告诉我。”她的眼睛出现问题了，视力时而同常人一样，影像清楚，时而又朦朦胧胧。今天的视力实在是令人沮丧。远远望去一层白纱好像蒙在眼前，看不清东西。她的眼睛急需治疗，几乎要瞎了。
她集中精力，一心观望却还是徒劳，只能从吉米的赞叹声中想像如画河山。
可惜马车匆匆，还尚未欣赏沿路风景，他们就到了春田火车站。
“统统下车。”汤姆斯先生高兴地催促他们下车。身材魁梧的汤姆斯微笑着轻轻松松地用一只手抱下吉米，安妮则自己跃下马车。之后，汤姆斯去买了一沓车票。吉米奇怪地问：“都是我们的车票吗？”
“那是个好遥远的地方。”汤姆斯告诉吉米，“你要不要保管火车票？”
“好哇！”吉米快乐地伸出小手抓住身旁魁伟大汉的手。一个大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走下车站的月台，安妮紧紧尾随。
开始坐火车时的确很有意思，但时间一长，兴致慢慢消散了，周围情景就变得不那么吸引人了。安妮望着窗外，时间长了觉得两眼热辣刺痛，于是她闭上眼睛。
吉米开始低声呻吟：“姐，好痛，好痛哟！”汤姆斯问：“发生什么事了？”
安妮迷迷糊糊差点睡着了，猛醒过来回答他：“你应该检查下他的屁股，长了一个碗大的肿瘤。他们说那是‘结核’。”她毫不犹豫地说出那可怕的病名。“你知道吗？我妈就是得这种病去世的。”说完又合上眼睛。
汤姆斯顿生怜悯。可怜的小男孩，长了致命的瘤疮，将近瘫痪了。瘦弱的小女孩几乎失明。而他们要投奔的那个地方更是让人怜悯。唉！一个梦魇。
他从心底为男孩难过，但是这女孩……他皱了眉头，不厌其烦地看了安妮一眼——毫无温度的一眼。
安妮毫不在乎，即使看穿了汤姆斯的心思，她的心也早麻本，岂会轻易受到伤害？谁要人们自作多情，可怜她？谁叫人们没事找事，管到安妮·莎莉文头上来？不久，列车员报站德士堡到了，通知大家下车。他们3个人蹒跚地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下火车。车站上人烟稀少，一辆马车停在远处某地。汤姆斯带着两个疲劳不堪的小孩往前走过去。那辆马车破旧不堪，黑色车厢悬在长满铁锈的高轮子上，几欲坠落。它没有窗户，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安妮注意到车厢顶盖留了些气孔，车后厢的窗户上牢牢拴着一把链锁。虽然安妮对马车毫无所知，但也感到这辆马车异于一般，气氛阴森诡异。
汤姆斯先生用钥匙打开门，说道：“进去。”安妮发现里面，有两排木板长凳。安妮讨厌它，它令人毛骨悚然，她磨磨蹭蹭不愿意进去，两个小孩子都没挪窝。
汤姆斯厉声道：“上去！难道要我抱上去？”他朝吉米走去。小男孩躲到安妮后面，紧紧抓住安妮裙摆，恐慌使他全身颤抖。
“你们全都过来。”汤姆斯先生一心想回家享受晚餐，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听着！我得走了，以后由老下照顾你们。你们不用怕，”他指着马车夫说，“他会关照你们的。”
一个满脸皱纹的丑老头，向安妮和吉米点头招呼，他露出的大钢牙稀稀疏疏的，已被烟草熏黄了。
淳朴善良的笑容使安妮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至此安妮只能上车了。她爬上马车，汤姆斯把吉米抱到她身旁。“再见。”车门被他用力砰然关上。
汤姆斯紧皱眉头，看马车消失在视线中。身为政府官员，他依法执行任务，但他深感残忍看着两个天真无辜的孩子坐“黑玛丽”。“黑玛丽”是醉汉、小偷、杀人犯等的专用车。有钱才是万能的，只怪政府没有经费！好在这两个孩子并不知道马车的来历。想到此，汤姆斯才稍感安慰，掉头离开了。马车内光线昏暗却寒气逼人，安妮和吉米并没关注，他们全神贯注使自己坐稳在滑溜溜的板凳上。马车一路颠簸，稍不留意就会从凳上摔下来。
没多长时间，马车来到一个大门前。大门嘎吱一声打开来，车子驶进，停在里面一个院落里。老丁离开座位打开了车门，两个孩子颤颤微微地下了马车。
安妮揉揉眼睛，发现暮色将至，黄色大门已经将自己关在院内，似乎与外界完全隔离了。
老丁挪转安妮身子，把吉米的小手放在她手中。安妮有些不知所措。“把他带进最靠近我们这栋屋子。”安妮一脸凄迷、绝望，老丁慈祥地加了一句，“我先去马厩把马儿们安置好，马上就回来。”
安妮与吉米走上石板台阶。过去的时光至此划上了一个句号，安妮·莎莉文开始了新的征程，这一天是1876年2月12日。
他们将流落到什么地方呢？原来这是马萨诸塞州的德士堡镇。马萨诸塞救济院，也就是当地俗称的贫民救济院，负责收容他们。
美好时光
前院有一扇大门，安妮和吉米匆匆走过去，来到一间灯光幽暗的大厅。屋子的另一头坐着一个人，忙着在写笔记。看见他们非常兴奋：“乖，靠近一点，让我看看你们。”
他悦耳的声音和瘦小的身材活像一只蟋蟀，一只活灵活现快活的英国蟋蟀。
他频频地翻本子，直到空白的一页才住手。“你们就是传闻中的莎莉文姐弟吗？”安妮和吉米点头，马车夫老丁从后面赶过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在孤苦无依，完全陌生之际，片刻前才见面的老丁似乎是他们最大的信赖和依靠。
“老丁，来得太及时了。”那人在桌子后面兴高采烈地招呼，“你们已经认识老丁了吧！”
安妮和吉米不可置否。“我叫郭兰杰。安排你们的房间和床位之前，我需要先问你们几个问题。”郭兰杰仔细观察了安妮一会儿然后拿起笔。“先问你吧。你叫安妮·莎莉文，对吗？”“是的。”安妮答道。
那人写了一阵，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屋里静悄悄的，安妮半天没有说话。“几岁？”又问了一遍。“你几岁了？生日是什么时候？”
“哪一天生的？”安妮说：“7月4日。”
安妮不慌不忙地撒着自己编织的谎言。7月4日是美国开国纪念日，是一个喻意幸福快乐，充满希望的节日。这一天总是洋溢着喜庆，爆竹烟火劈啪庆祝，小孩兴奋地欢笑，嘴里冰淇淋缓缓融化，沁出浓郁的甜香……她根本不知自己哪天出生。假设7月4日沾个光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郭兰杰写在本上。
“哪一年的7月4日？安妮，你到底几岁？8岁、9岁、10岁？”她应该知道的。这一次答案那么爽快了。“快10岁了吗？”郭兰杰自言自语，“就是大孩子了！老丁，你以为呢？”老丁不以为然地看着怀表。
“我想8岁吧！”这些自问自答都一一记到那个大本子上。
郭兰杰猜错了。依她的年龄，安妮显得又瘦又小，其实再过两个月，4月14日，她将满10岁。
“好，你的情况我们已登记在册。我们还有几个关于小弟弟的问题，问完后就没什么事了。”
郭兰向老丁感慨道：“孩子这么小就到德士堡来，实在让人不忍心啊。这儿除了收容的那些弃婴，他们两个是最小的，真可怜！”
郭兰杰最后核对了记载安妮和吉米的那页纸。名字、籍贯、出生年月日。“需要登记的都在这了。信不信，除了命运，谁又能安排这两个小孩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呢？”他心头闪过这一念想。
这一切都从安妮出生前说起。她的父母是爱尔兰人，那年头，爱尔兰闹饥荒，有20多年颗粒无收，遍地荒芜。贫困的小佃农家只变卖家产。卖田、卖地，卖到最后一无所有，穷得三餐不继，衣食无着。他们只剩下两条路：留守故土，饥饿而死，或远离故乡，流浪异地另谋生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