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哈利!你这种想头都是戏院里带来的呢!”哈利红起脸来。“一点也不是,伦迪!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踏进过戏院。”伦迪显出不信的神气,那两个兄弟都仰天大笑起来。
哈利的脸涨得越发红,急忙掉转身子走开了。伦迪叹了一口气,又回到厨房去做她的活。原来琥珀自从进了门,并没有想接管家务,伦迪虽然盼着早些交给晚娘,老头却要她继续管下去,她也就无法推卸了。然而这一家人共有三十五个儿孙媳妇,一百五十几个佣人,掌管起来很不容易呢!
这时琥珀正在楼上穿大氅,戴上风兜,将一个黑丝绒面罩塞进她的手笼去。
“我告诉你吧,夫人。”拿尔一边帮她打扮,一边摇着她那一头红艳艳的头发对她说道,“你这样做实在愚蠢之极呢!”
“瞎扯,拿尔,”她一边说着,一边拉上一双直到肘膀子为止的绣花手套,“我这样打扮起来谁也认不出我的!”
“可是他们万一认出你来了呢,夫人,那你就完了——这又何苦来呢?”
琥珀皱了皱鼻头,在拿尔的脸上轻轻拍了拍。“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我到交易所买东西去了。我要三点钟回来。”
她走出房门,从一道通后院的螺旋形楼梯下去,一辆庞大的马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急忙爬上车,车轮就隆隆地转动起来,出了院子进入长塔儿巷里去了。原来暴风和显芝两个她都仍旧用着,所以她不管到哪里去都能随心所欲。
最后他们停下了。她戴上面具跨下车,穿过大街转入一条弄里去,又穿过一个非常热闹的院子,就到了皇家剧场的后门了。她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悄悄地走进去,直到化妆室门口,一看还是跟往常一样,里面满是半裸着身体的女戏子和穿着时装戴着假发的花花公子们。
她在那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没有人留意她,这时马菲克过来和她说话了。“你是谁,夫人?”
琥珀发出一声得意的大笑,马上揭开面罩和风兜。那些女人都惊异地尖叫起来,斯戈洛奶奶连忙迈着八字步前去和她打招呼,顿时红起她那老丑脸大大咧开嘴,琥珀也连忙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我的天,孙太太!你去哪里了呀?你们瞧!”她挺着脖子叫起来,“我说她是会回来的不是!”
“是啊,我回来了!这里一个基尼阿拿去喝酒,你这老酒鬼——也够你一个星期好醉了。”
说着她走进屋里,马上就被许多女人包围起来,都争着和她亲嘴,问她许多话,那些花花公子也围上来,都说他们非常想念她。当她告诉大家说已跟一个富有的老商人结了婚——她不肯泄漏他的名字——大家就都深深地受了感动。那些男戏子听见她来了,也都走过来看她,各人要求跟她亲个吻,等见她那一身装饰,就问她若怀了孕,究竟有多少遗产可分。
琥珀跟他们分别四个多月了,直到现在才得满心畅快一下子。因她在威家,时时刻刻都得战战兢兢的,惟恐自己有非礼的言行。尤其使她难堪的,就是她常常心里痒巴巴,要突然甩脱那种和蔼天真的态度,尽情地浪他一番,可是对一个仆人抛媚眼,会使大家都大惊失色。
她突然看见一张脸不觉大惊失色,急忙戴上了面罩,拉上了风兜,跟大家匆匆告别。原来她一眼看过那边,只见站在那里跟一个新来的女戏子聊天的却是威哈利。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就走上那个灯光暗淡的走廊了,但走不到几步,就听见背后有脚步声。
“对不起,夫人——”琥珀紧张跳起来,不觉站住不动了,但是只停了一刹那,就继续向前走去。“我不认识你呢,先生!”她装起一种尖音来喝叱。“我是威哈利,你呢——”“米艾尼太太,先生,到这里来旅行的!”“对不起,夫人——”琥珀看他站住不走了,才松过一口气来,当走出了走廊,回过头去看了看,就已看见他的影子。可是她并不去上马车,却从旁边走过去,悄悄对暴风说道:“到花柱儿转角去接我吧。”
回家之后,她就一直待在自己房间里,心中惴惴不安。等等老头,老是不来,她就来来回回不停地踱步,又频频到窗口窥探,扭着手屡次问拿尔什么缘故。拿尔虽然不说她早已料知如此,神色之间却有这种意思了。直至晚上,老头终于进房来了,却跟往常一样,对她笑了一笑,亲了吻。那时琥珀身上只穿着件浴衣,便撒起娇来,将头倒在老头儿胸口。“哦,萨默尔!你到哪里去了,回来这么晚——真把我急死了呢!”老头堆下笑来,回过头看看拿尔不在看他们,伸进一只手到她的浴衣里去。“哦,对不起,心肝儿,一个朋友从城外来找我有事情,不想一谈就谈晚了——”说着他又弯下腰和她再亲了个吻,她就趁机给拿尔做了个手势,叫她出房去。
开始,她本打算那天晚上留在房里不下去吃晚饭的,但后来想想觉得不安。如果哈利刚才已经认出她,今天不说明天还是要说的,她总不能在房间里躲一辈子呀。
可是那一顿晚饭也一切如常,饭后还是照例都到一间小客厅里去一两个小时方才睡觉。在客厅里的时候,琥珀又想要假装头痛把老头拉了上楼,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哈利如果疑心她,然而她坐在那里若无其事,那么他可能就会觉得自己错疑的。
伦迪同苏珊、斐拉德斐、卡斯丽,都坐在火炉前面,一边静静聊天一边刺绣。几个较小的孩子在捉迷藏,老头跟十二岁的梅戈已经一连下了好几个晚上的棋,现在又同他下起来了,哈利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旁边看。几个年纪较大的哥哥衔着烟斗,在那里谈论生意经和国家大事。琥珀这时才觉得有点舒适,就坐在一张椅子上跟切米蒙谈起话来,她是威家儿女当中最好看的一个。
切米蒙才十五岁,是琥珀进门以来惟一结交成功的朋友,而她对琥珀也确是推诚爱慕的,因为这孩子未谙世故,对于父亲最近的结婚并不觉得有怎样的意义,只不过当他带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到家里来养活罢了,而这女人的相貌衣着、举动又正合乎她的口味。她见自己的哥哥姐妹们对这位长辈怀着这般的仇恨,想不明白,并且常常把他们背后议论琥珀的话传到琥珀耳朵来。有一次她告诉琥珀,伦迪听到她在父亲病中曾竭诚看护他,就说她为了要讨好父亲,特地设计了一场病。琥珀听了这自然觉得很不安,但切米蒙又说她大哥立即就警告伦迪,叫她不要因为自己心里怀恨说出这样过火的话来,琥珀听见了这才放心了些。据说当时大哥曾对伦迪说,那个女人原也有可疑之处,但总不至坏到这等地步。
琥珀平常对于女孩子,只要她年纪还轻,或者相貌不很好,不足来跟自己竞争的,就能跟她处得很好,所以现在对切米蒙就竭力拉拢了。她觉得切米蒙很天真,对自己推诚置腹,而且嘴又非常快,尽能利用她去刺探别人的话,又因在家里长日无聊,也能靠她解闷。此外她还有一种恶毒的用意,就是故意要使伦迪难堪,因为伦迪曾经多次警告切米蒙,叫她不要亲近琥珀,但她现在已经不是一家之主了,切米蒙也是执拗的,就跟较起劲来——你这么说我偏不依你。
切米蒙的身高已跟琥珀差不多,只是她长得苗条,没有琥珀那样丰满。她的头发是浓艳的深褐色,带着点黄铜的光彩。她的皮肤细嫩而白皙,一双碧蓝的眼睛四周长着一圈卷曲的黑睫毛。她热心,活泼,给父兄宠惯了,凡事要自主,性情很倔强,却又很讨人爱。当时她坐在琥珀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双手叠在膝踝头,眼睛出神地闪烁着,听着琥珀跟她讲新闻,讲的是当今国王跪在喀赛玛夫人面前求饶的一段故事。
苏珊坐在那边将她们看了一眼,有所示意地耸了耸眉毛。“你瞧切米蒙跟夫人多么亲热啊!简直拆不开了。我说你要当心点才是呢,伦迪,这小妮子可能会学起涂脂抹粉的。”
伦迪很锋利地瞥了她一眼,却见她已经埋头做活了。原来伦迪自从回到娘家来当家,她跟这位大嫂就已暗底下有了嫌隙,已经不止一年了。当时斐拉德斐和凯瑟琳坐在旁边,听见苏珊说起这件事,脸上都不觉泛起了一个笑影,因为她们看伦迪碰到这样一个不能制服的小妹妹,都在暗暗窃喜了。
当时伦迪心平气和地回答她:“以后我自然要当心——这小妮子要学坏的还不止这一件呢。”
“是呀,可能那种不结带子的低领口也会学起来的。”苏珊说。
“还有比这更坏得多的,我怕是。”“还能有什么更坏的吗?”苏珊驳她道。可是卡斯丽已经感觉到伦迪又有什么秘密新闻了,就骨碌着一双眼睛,等待着听她的丑话。“你又听见什么了,伦迪?她做什么事了?”卡斯丽这么一问,那两个女人也都立刻将头凑过来。
“你听到什么消息了,伦迪?”“她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来了吗?”原来所讲骇人听闻的事是她们连想都想不到的。伦迪穿好了一枚针。“现在孩子们都在这里,我们不好谈的。”
斐拉德斐马上站起来。“那么我送他们上床睡觉去。”“斐拉德斐,”伦迪厉声说道,“这我会来的!等她唱完歌再说啊。”原来每天晚上在孩子们上床之后,大家没有上床之前,琥珀总要唱一会儿歌给大家听。这是老头自己先发起的,现在已经成了家庭之中一个固定的生活节目了。大约一个钟头,那几个女人都觉得心急巴巴,再三地低声催逼伦迪将孩子们送上床去,伦迪却硬要等到每天晚上规定的时刻才肯起身。当她将那班孩子一个个向他们的奶娘交付清楚回来,琥珀已经弹起了吉他,唱起一支声情悲楚的美妙小曲来了。唱完后所有听众都礼貌地鼓掌,只有切米蒙和老头儿除外,因为他们听得很专注。“哦,我要能够唱得这样多好啊!”切米蒙嚷起来道。
老头走过去抓住琥珀的手。“亲爱的,我从未听见过这么悦耳的声音呢。”
琥珀亲了亲切米蒙的脸,就一手挽住萨默尔的手臂,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这时她手里仍捧着从前莫伦什买来送给她的那把吉他,心里颇觉舒适,以为这一个晚上总算过去了,就急匆匆要爬上楼,免得在这里节外生枝。原来她也已经后悔白天的事太荒唐,决定今后再也不干了。
这时伦迪坐在椅子上,身子一直扑到前面来,一双手紧紧交叉着,在她旁边的卡斯丽急躁地拿手肘捣了她一下,她就突然开起口来,那声音是清晰而尖锐得很不自然的。“夫人的声音,是难怪要好听的呢。”
哈利远远站在那一边,显然吃了一惊,同时脸上涨得通红了。琥珀的心以至于全身血脉似乎全然都停顿,但是老头并没有听见。琥珀虽然仍笑嘻嘻地看着他,却恨不得马上塞住他的耳朵将他推出房外去,设法使他永远不再听见她们的话。
“你这话什么意思,伦迪?”苏珊开口了。“我是说,女人凡是靠嗓音为生的,她的嗓音当然应该好听。”“你说谁啊,伦迪?”切米蒙质问道,“夫人从来不靠此为生,你是知道的呀!”伦迪站起来,满面怒容,紧紧捏着两个拳头,帽上拖着的尾羽在簌簌发抖。“我想你不如回房去吧,切米蒙!”切米蒙马上做起自卫的姿势来,又向琥珀看了看,希望她来援助。“回房去?我干吗要回房去呢?我做错什么了?”
“你没有做错什么事,亲爱的。”伦迪忍耐着说,因为她不愿自己姐妹间吵起嘴来,“可是我要说的话是你听不得的。”
切米蒙扮了个鬼脸。“哦,天,伦迪!你当我还是小孩吗?我要是能跟那葛约瑟结婚,也就听得你说的任何话!”
两姐妹这样斗嘴,老头儿可听见了。“什么呀,伦迪!切米蒙确实也大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很好,那么。”伦迪深吸了一口气,“哈利今天下午在戏院里看见了夫人。”
老头听了这话,面不改色,以致火炉旁边的三个女人都显出非常失望的样子,竟像受骗了似的。“唔?”老头问道,“就是有这回事又怎么样呢?我知道近来的戏院都有上等的太太给它们捧场了。”
“我还没说完呢,父亲。他是在化妆室里看见她的。”
伦迪说完,急忙又去观察父亲的脸色,心里却深悔自己因怨恨嫉妒而做这种无谓的检举了,因为她这时已经明白过来,这种检举只是伤老父的心,对于大家实在毫无益处。而哈利站在那一边,神色之间仿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才好呢。伦迪也压低了声音,却仍把开头那句话重述一番:“她所以去化妆室,因为她原是个戏子。”这时人人都惊得张开嘴来,只除了琥珀一个,她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瞪着眼睛直视伦迪的脸。她的脸容毫无掩饰了,一种威吓凶险的憎恨显露出来,但是瞬间就又改变,谁都不曾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她垂下眼帘,脸上没有丝毫吓人的神色,只像一个心中痛悔的孩子,做了错事被别人抓住一般。
可是苏珊的针头刺伤了手指,卡斯丽不觉脱落手里的针线,切米蒙不由得跳下地来,那几个兄弟原先以为是女人吵架,并不去注意她们,现在也都竖起耳朵来了。老头这几个星期以来似乎年轻快活得多,现在又突然恢复老态了,伦迪见此情形,更加懊悔自己不该添乱。
他站在那里对前方瞠视了一会儿,才低下头看着琥珀,琥珀也抬起眼睛迎上他的目光。“这不是真的,是不是?”
琥珀回答的声音极低,房里的人虽都尖着耳朵也没有一个听得清楚。“哦,萨默尔,这是真的,可是你若肯容我说话,我能把我迫不得已的理由告诉你。好吗,萨默尔?”
于是他们两个站在原地相视了好长一段时间,琥珀脸上显出一副申诉的神情,老头仿佛是在竭力探索什么。然后他昂然抬起头来,仍旧挽着她的手臂走出房去了。此后是一个完全寂静的顷刻,这时伦迪跑到丈夫身边去,一把将他搂住,悲悲切切地哭了起来。